穹蒼譏笑:“你摔個同款的給我看看。”
夏父嘴唇嚅囁,無言良久。
賀決雲仰起頭,用力抹了把臉。
然而這個男人沒反思多久,又開始訴苦道:“我是沒有辦法,我是為了她好。夏夏以前那麼乖,那麼懂事,我沒想到她最後居然會去賣……賺臟錢。她怎麼做得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怎麼丟得去臉?你說我能告訴彆人嗎?我隻能把她藏起來。我勸她她不聽,我是氣急了,想讓她清醒一點。換成是你,你說要怎麼辦?”
穹蒼聽著發笑,那乾巴巴的笑聲聽著頗為瘮人,她勾著唇角問道:“你覺得不忿是因為,你女兒給你丟人了,還是她把錢都給自己花了,沒有再捐贈給一家的累贅?”
夏父猛地抬起頭,紅著眼睛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這平白的誣陷也太難聽了吧!”
穹蒼說:“如果你真的隻是怕丟人,你為什麼還要去找丁希華敲詐數百萬?又為什麼要逼夏夏把孩子生下來?你收錢的樣子如此痛快,你的骨氣呢?”
夏父張了張嘴,穹蒼說:“不要說謊。你說謊的時候,臉上的肌肉走向十分猙獰,我都看得出來。”
夏父站起來,表情因為激動而緊繃,皺紋變得像石膏像一樣深刻。
“你覺得如果我有的選,我會讓她去跟丁陶那個老男人?她長得不漂亮嗎?找個好點的年輕人嫁了不行?現在她孩子都有了,一輩子全毀了,到頭來還不是得依靠我?是她自甘墮落!”
賀決雲被這句話給震住了。他眼皮跳了一下,又不敢將驚訝表現得太明顯,隻能用眼神在穹蒼與夏父之間逡巡。
夏夏是丁陶的情婦?她懷的是丁陶的孩子?
難怪夏父帶著她去找丁希華敲詐,而不是逼婚。
穹蒼鎮定如常,諷刺依舊:“這不是從你身上學到的嗎?不是你無時無刻地言傳身教,告訴她隻要是個男人,就可以看不起她?她不是自甘墮落,她是一直卑微。她的自卑是你栽下的,她做的每一個選擇,背後都有你的努力。你還想用她的臟錢,你可比她臟多了。”
“我沒有!”男人反駁道,“他是我女兒啊,我怎麼可能不希望她好!”
穹蒼說:“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你偏心你的兒子。哪怕我第一次見你,我也知道,你在用你女兒的命,給你兒子換幾百萬。”
夏父:“比起彆人家我已經好很多了!她將來可以依靠她的丈夫,我兒子還小,我必須為他打算,可這不代表我就對我女兒不好!你彆把人想得那麼惡心!”
穹蒼也站了起來,直視著他的眼睛道:“那你就彆口口聲聲把‘公平’掛在嘴邊。就是你這種理所當然、自詡公平的態度才最令人惡心,從根本上糟蹋了‘公平’這兩個字。”
穹蒼要刺起人來,一字字一句句,可以往彆人心口最深的地方插去,不留一絲餘地。
她冷笑著道:“你明不明白。她寧願不自尊、不自重、不自愛,她也想要擺脫你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你以為你是她父親,她崇拜你,感激你嗎?不,她可以義無反顧地從樓上跳下去,就說明她惡心你。以致於她根本不珍惜你給她的這條命,以及有你出現過的那二十幾年的人生。”
夏父大受刺激,臉色漲紅:“你——”
他握著拳頭衝上前,小臂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賀決雲從看戲的狀態中一瞬切換,錯步過去,單手抵住他的胸口,警告道:“你敢動手試試。”
“你們懂什麼!你們又懂什麼!”夏父衝著穹蒼吼道,“丁家父子全是壞痞,都在騙她!是她蠢,她居然那麼輕易就跟男人跑了!她被老男人包養,又喜歡上人家兒子。她知不知道人家兩父子都在看她的笑話?!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我讓她留筆錢防身不對嗎?我是為了她好啊!”
穹蒼上前道:“身為一個男人你沒有擔當,身為一個父親你不能給孩子依靠。你除了會說‘我是為了你好’,你還做過什麼?就連這句話,也不是為了表述你在愛她,而是為了逼她工作,讓她離不開你。是為了精神綁架。但凡你能把你嘴上的真心多用兩分到行動上,她也不會稀裡糊塗地跟一個男人跑了。”
穹蒼的語氣明明並不激烈,聲音卻極具諷刺。
“你說丁希華沒有一點點好,就是個壞痞,那為什麼夏夏還會被騙得鬼迷心竅?因為那個跟她生活了二十幾年的男人,比這個她剛剛認識的壞痞還要糟糕上千百倍。所以壞痞但凡給她一點點關心,她就覺得那是一個好人。”穹蒼說,“你這個父親做得還不如死了。死了她能幻想一下自己本可以有個腦子正常的父親,可是你活著,永遠都在提醒她,她是個從出生起就處處不如彆人的悲劇。每當她犯了錯,你不僅不安慰她,還要罵她一句蠢,說她一句活該,再用繩子綁著她,拿她換你一輩子也賺不到的鈔票。廢物!”
賀決雲望著穹蒼,除了點頭也不知該做些什麼。
他總是忘記穹蒼嘴毒起來的時候是個十分具有殺傷力的人,隻是她不常將自己的矛頭對準彆人。雖然她的身軀看起來很軟弱,但她從來不曾被任何人打敗。
遊戲裡的時間推進得很快。幾人沉重呼吸之際,手術室的大門打開,夏夏被推了出來。
三人注意力都被轉移了過去,穹蒼跟在病床兩側。
夏夏還醒著,隻是沒什麼精神,她眼神黯淡,麵無血色,宛如一夜蒼老,連頭發都枯黃了。
推著病床的護士說:“病人需要安靜,家屬可以探望,但請不要爭吵,也不可以刺激病人。”
穹蒼抿著唇,將剩下的話都咽了下去。賀決雲也保持著安靜。夏父擠出一個位置,過去握住夏夏的手,哽咽:“夏夏啊,爸爸好擔心你。”
夏夏看也不看他,努力將手抽了回來。
手心空蕩的一瞬間,夏父驟然有點慌了。他看著陌生的女兒,感到手無足措。
他還是認為自己是對的,他想念曾經一家人的生活方式。他不是對女兒沒有感情,生活了二十幾年的陌生人都會有感情。隻是那種感情是膚淺的,值得他傷心,不值得他拚命。
穹蒼彎下腰問:“能跟你聊聊嗎?”
夏夏記得她當時握著自己的感覺,點頭,聲音輕細道:“可以。但是隻能你一個人。”
穹蒼:“好。”
夏父還在說:“囡囡啊,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賀決雲自覺上前,捂住他的嘴,將人拖走,並給穹蒼留個安心的手勢。
穹蒼將夏夏推進病房,關上房門。
屋裡隻有他們兩個,夜燈照著,靜悄悄的,有種靜謐又安寧的感覺,好像時間流淌變得緩慢。
“警察為什麼來找我?”
夏夏的聲音也跟河溪的水流一樣,低緩悅耳,哪怕帶著沙啞,也有股淡淡的甜味。
穹蒼說:“丁陶死了。”
“他死了……”夏夏很震驚。她眼睛睜大了起來,沒有流露出悲傷的感情。她說:“不是我殺的。”
穹蒼:“我知道。”
夏夏說:“那我就沒有辦法了。我幫不了你們。”
穹蒼:“我是想順便問問你,丁希華這個人怎麼樣?”
單單是提到這個名字,夏夏的表情就明媚了起來。她笑道:“希華哥人很好的。”
穹蒼跟著放緩語氣,同閒聊一般地問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夏夏不用回憶,敘述一般地將事情說了出來。雖然是輕描淡寫,可穹蒼覺得她在心裡回味過無數遍,一直藏在記憶裡最方便提取的地方。
“有人喝醉了來店裡鬨事,說我長得醜,對我動手動腳,希華哥幫我教訓了他們。他買了兩個火龍果,十二塊錢,可是他給了我五十。”夏夏淺淺笑道,“他說多的錢不要告訴我爸媽,讓我自己留著買東西。還說我頭發散下來的樣子更好看,讓我去買個漂亮的發夾。”
穹蒼換了個姿勢。
“他人真的很好。”夏夏重複道。
這種陷入愛情的感覺,可能就像是夏天裡飄過叢林的一陣風,捉摸不透,又舒爽沁涼,讓她記了很久。
穹蒼在心裡搖頭,問道:“你為什麼要用這樣極端的方式打胎?你知道跳樓有多危險嗎?”
夏夏無聲流淚,低泣道:“希華哥對我說,他對我很失望。我第一次看他露出那麼瞧不起的眼神。我破壞了他的家庭,可就是這樣,他也沒有罵我。我絕對不能把孩子生下來。我一定要讓事情,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樣。”
她想起當天去找丁希華要錢的畫麵,閉上眼睛抗拒道:“我好恨我爸,他殺了我一次。”
穹蒼欲言又止,越過這個話題,問道:“你是怎麼認識丁陶的?”
她擦了擦鼻子,強行平複情緒。
“丁陶偶爾來學校,在附近逛逛,我們就遇上了。他說我長得有點像他老婆年輕的時候,聲音也好聽。”夏夏是真的後悔,聲音裡帶著悲痛,“我不知道他是希華哥的爸爸,否則我肯定不會跟他的。”
穹蒼:“你很缺錢嗎?”
“我想變得漂亮。”夏夏說,“希華哥很有錢,他身邊的人都很光鮮,我想要得到他的誇獎。我不想跟以前一樣邋裡邋遢。”
穹蒼:“你有在你麵前說過什麼衣服好看,什麼包好看嗎?”
夏夏搖頭:“他不是那樣的人,是我自己虛榮。”
穹蒼觀察著她的表情,緩緩說道:“所以他有。他曾經無意地,對你說過,你穿什麼牌子的衣服好看。或者在跟彆人聊天的時候,說哪位女生漂亮,湊巧被你聽見。對你忽遠忽近,忽冷忽熱。在你換上好看的服裝之後,就對你溫柔,在你打扮樸素的時候,就對你冷淡。對吧?”
夏夏還是說:“是我自己虛榮。”
穹蒼:“這世上有人會享受操縱彆人人生的快感,你能明白嗎?”
夏夏堅持道:“他不是那樣的人!”
穹蒼簡直無話可說了。
“夏夏,夏女士。”穹蒼身體前傾,湊近了她,最後勸告一句,“卑微換不來平等和尊重。你越覺得自己可憐,就會發現自己變得更加可憐。不懂得保護自己,你身邊吸引到的全都是會傷害你的人,因為,最能狠下心捅自己一刀的,就是你自己。”
夏夏:“我……”
穹蒼把她的被角往上拉了拉,說:“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