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們已經知道了這段經曆,可是當單純的文字被描述成畫麵,並浮現在他們腦海中的時候,他們還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傷,那是一種截然不同的衝擊力。
“這是一段過分漫長的時間,換做任何一個成年人,在黑暗中無法動彈地忍耐十二個小時,我相信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方起的聲音猶如潺潺流動的河水,十分平緩。然而那些低沉的音節卻將眾人的內心攪出了駭浪。
“那時候她還很小,可是,她的智商又比普通的六歲小孩要成熟很多。她不是那麼的懵懂無知,知道自己麵對的是什麼。”
賀決雲垂下眼眸,喉結一陣滾動。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用力收緊,抓皺了褲子的布料。
他即想讓方起說下去,又想讓對方趕緊閉嘴。然而不聽、不看、不過問,不代表它不存在。他的抗拒無法改變穹蒼曾經遭遇過的事實。
她當時能做些什麼啊?她要一秒一秒地數著時間,盯著門的把手等待母親的歸來嗎?
方起:“當天的具體情況,除了穹蒼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對此她選擇了隱瞞。但是,年幼、黑暗、重傷、疼痛,來自母親的傷害,漫無邊際的等待,生死邊緣的遊離,自此開始她患上了PTSD。這個能理解吧?”
會議室內的眾人都異常安靜。
在這一點上他們無疑比穹蒼要幸運許多,雖然家庭裡也有吵吵鬨鬨的瑣碎麻煩,雖然父母也曾因為生氣對他們進行武力教訓,但他們沒有在年幼時期經曆過這種能夠重塑他們人生的災難。
家庭帶給他們更多的還是溫暖,父母對他們而言像一頂保護傘。他們能同情,能理解,卻無法大言不慚地說感同身受。
方起說:“而對於這種心理上的創傷,穹蒼依舊選擇了隱瞞,她並不希望我在這方麵給予她幫助。所以,這是一個秘密。”
有人驚訝喊道:“為什麼?!”
方起似有似無地掃過角落裡安靜的謝奇夢,說:“不是所有的傷痛都希望被治愈的。當它成為一種再不複來的記憶的時候,人會寧願選擇,將它銘刻在生命裡,作為提醒自己它曾經存在過的證明,也不願意它跟著對方一起消失。”
“啊?”一位隊員無法理解道,“記這個做什麼?大難不死?死裡逃生?心理問題是很痛苦的,難道她要伴隨一生嗎?”
方起望向說話的那人,問道:“你以為,被家暴的孩子,就會憎恨自己的父母嗎?你們身為執法人員,應該接觸過不少這樣的人群吧。”
一側的何川舟說:“不會。”
方起說:“是的,不會。大部分的孩子,雖然會畏懼,但依舊會孺慕自己的父母。甚至可能比普通家庭的小孩兒,更加珍惜那一點來之不易的溫柔。那是本能的愛意,隻要家長留念一點感情,這種愛就很難斷掉。他們可以為了得到父母的一點讚同,讓自己變得更加乖巧、懂事。他們會主動忘掉那些不開心的事,找各種借口為父母的荒誕行徑做出合理解釋。比起責備父母,他們更容易責備自己。畢竟孩子要二十四個小時跟父母在一起,勸說自己是被愛著的,才能讓生活帶有一點希望。你指望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兒,能夠深刻明白憎恨是什麼東西嗎?”
先前出聲的隊員訥訥點頭。
何川舟說:“就算是部分成年人,在高壓隔離的環境下,在對方忽遠忽近的態度裡,也會出現斯德哥爾摩效應。”
方起說:“普通的孩子,不會記得那麼久遠以前的事情,可是對於穹蒼來說,那段時間的生活應該還是相當清晰的。很多事情她當年或許無法理解,在她懂事之後,她可以慢慢回顧。每一次回顧,她都會以更加成熟的心態再次麵對。無法忘記是一種很痛苦的事情,或許她認為,自己的這種創傷根本不可能被治愈,既然如此,她不允許其他人反複挖掘她的過往。於是她拒絕治療。這也是她進行自我保護的方式。”
眾人不知道該如何接話。語言係統並不足以讓他們將心中的感慨表述出來。
何川舟歎了口氣。賀決雲從剛才起就一直一言不發。
方起低笑了聲,說:“當然,我知道,你們最在意的並不是這個。可憐不能成為一個人無辜的證明,反而有可能是變態的契機,對嗎?”
何川舟認真反駁道:“我們並沒有這樣認為。”
“穹蒼在母親去世後的那段時間裡,有過奇怪的表現。”
方起說著,不再掩飾地看向謝奇夢。
後者察覺到視線,放緩呼吸,跟著抬起頭。
方起說:“她從不解釋,也從不提及,誠然是因為她足夠大度,不將彆人的評價放在心上。除此之外,她是為了顧及誰啊?”
謝奇夢原本就亂了節奏的心跳變得更加慌張,他問道:“你什麼意思?”
方起冷冷轉過臉,不再看他:“這件事情我以前的確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存在著這麼荒誕的想法,我會替她解釋。今天,我不說從一個心理醫生的角度,我僅從一個普通人的角度,向你們解釋一下她的無忌童言。”
賀決雲眉頭緊皺,應該說,從方起說話開始,他的臉色就沒有舒緩過。
他想起謝奇夢跟他說過的話,隱隱約約悟出些什麼,心頭莫名發悶,還極為難受。
方起說:“祁女士剛離開的時候,以穹蒼的年齡還不明白什麼叫真正的死亡。她身邊的人告訴她,她媽媽不是好人,她媽媽已經不見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隻會認為,自己被父母拋棄了。所以,她想要告訴彆人,不是的。”
——媽媽回來了。
方起:“可是她不會表達。高智商,家庭教育缺失,母親精神不穩定,長時間孤獨的生活,她的環境教會她如何小心翼翼地去關照彆人,卻沒教會她該如何表達。她甚至不懂得該如何說謊,因為她的生活從來用不到謊言。”
——媽媽在,在你身邊。
方起語氣很快,聲音發冷,每一個字都透著嚴厲跟諷刺:“她第一次麵對那麼多的陌生人,還是在不停指責她母親的陌生人,沒有人告訴她應該要怎麼辦。她隻能不斷地跟那些人提及祁可敘,用拙劣地話題跟他們聊天,笨拙地表述自己的想法,用母親的名義,自己的方式,去討好他們。你以為她是要做什麼?一個低齡的兒童在裝神弄鬼?在母親剛死的時候,迫不及待地吸引彆人的注意力?還是到了一個幸福的新環境之後,儘己所能地想要破壞它?”
——她告訴我你在說謊,你不高興。為什麼呀?
方起:“在她從病房裡醒來的前一天,警方找到了她母親的屍體。同一時間她的大腦因為受傷,影響視覺出現了不一樣的畫麵。也就是,後天性學者綜合征。她隻知道她的世界變了,但她能明白那是什麼嗎?她是天才,可不代表她不經過學習就能知道所有事。”
——你的臉上有東西。
方起:“她認為,這是她母親留給她的天賦,是上天給她的饋贈。可以讓她看穿大人的謊言,認清彆人的好心與惡意,讓她能夠獨自在這個不安又陌生的世界裡生活下去。”
——是媽媽留給我的東西。
方起:“她想要告訴所有人,‘看,媽媽還陪在我的身邊。她是一個好人。她是愛我的。’。僅此而已。她其實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她耐心地,委婉地,一遍一遍地告訴你們。”
——我沒有說謊,我知道我在說什麼。媽媽在啊。
方起站起來,指著謝奇夢道:“一個六歲孩子自我安慰的想法而已,為什麼要將它想得那麼齷齪?當初的你不懂,現在的你也不懂嗎!”
謝奇夢睜著眼,眼神麻木,嘴唇翕動。他直愣愣地看著方起,身體發出輕微的顫動,卻發不出一個聲音。
不是這樣的吧?
怎麼會是這樣的呢?
室內一片安靜,隻有幾人越加粗重的呼吸聲。
賀決雲眨了下臉,感覺眼下有輕微的粘膩,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哭了。他趕緊抬手擦了一把,將情緒壓下。好在房間裡的眾人根本無暇顧及他,沒有發現他的失態。
“你覺得她給你造成了心理陰影,你卻不知道你的家庭給她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陰影。”方起哂笑道,“從此她拒絕彆人的好意,從此她不再提及自己的天賦,從此不再談論自己的母親。她選擇一個人生活,不跟彆人說交心的話。”
謝奇夢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湧動:“你……”
方起毫不客氣地罵道:“你說她小時候陰森,長大後孤僻,看起來像個變態,怎麼辦?這裡麵有多大程度是你們教給她的?她好不容易被江淩帶得體麵了,你又說她學會了偽裝,我說你才是神經病吧你!”
謝奇夢終於可以出聲,嘶吼道:“你說的陰影是什麼意思?是她自己選擇走的,是她自己非要一個人住。是她自己不停地跑回老房子去說要找她媽!”
方起同樣吼道:“回去問你的父親!”
謝奇夢大步朝他衝過去,邊上的兄弟終於回神,眼疾手快地將他攔住。
兩人一起按住他的胳膊,叫道:“老謝!你乾什麼?”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謝奇夢漲紅了臉,沙啞的聲音從胸腔裡擠出,卻好像失了力氣,“你給我說清楚,你是什麼意思?”
“我不想和你爭辯,反正我說的話你不會相信,不如回去問你父母。他們如果真的懷有愧疚,就應該告訴你。”方起聲音冷厲道,“穹蒼就是太有同理心,才會讓自己的一腔好意變成狼心狗肺。你自己慢慢想吧,我也沒心情給你做開導。”
他轉身就要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想起來,還要給何川舟一個麵子,於是發衝地問道:“何隊長,今天的詢問結束了吧?”
整個房間裡,隻有何川舟還保持著平靜,她點了點頭,沒有出聲。
方起二話不說,摔上門走人。
過了沒幾秒,遠去的腳步聲再次回來,方起推開門,叫道:“三夭太子爺,一起走啊!不回去安慰你女朋友,還想留這兒吃飯啊?”
賀決雲站起來:“今天就先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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