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空墜落下來的時候,阿刃感覺很冷。
他記得自己跌入了一個寬闊溫暖的懷抱裡。
然後接下來三天的感知就變得模糊，隻記得自己要出來看煙花，卻忘記了眼睛瞎掉了。
他小小的一團窩在阿宿林懷裡,不知道是不是哪裡難受,眉頭皺成一團。
呼吸時有時無,命懸一線。
阿宿林抱著他坐在城牆上，掌心無意識的輕輕拍著阿刃的背。
他在等日出。
薇醫生說,阿刃能不能活下去，要看日出後他還有沒有呼吸，如果有，那先前喂下去的藥起效就能活下去,如果沒有……
這位年輕的首領沒有再想下去。
他發現自己似乎想象不到沒有這個孩子陪在身邊的未來。
微弱的血源結宛如無根漂萍，那根血線幾乎下一刻就要斷裂。
阿刃突然開口：“爸爸，困。”
阿宿林輕拍他的動作頓住,溫聲道：“等一會兒再睡好不好。”
阿刃嘟囔：“可是好困……”
阿宿林說不出話了。
隻是每隔幾秒，他就會叫阿刃的名字,等到懷裡的小孩給他反應之後才會稍微停一會兒。
然後又喊：“阿刃。”
這次喊了數遍，懷裡小孩也沒有回答他。
阿宿林垂眸，看著血源結變得越來越淡。
太陽出來了，淡淡的金光落在他身上,阿宿林耳中陡然傳來一陣嚴重的耳鳴，天地恍若倒懸,眩暈感呼嘯而至。
幾近窒息之時,一聲虛弱的,很不滿的：“……阿刃很困。”像是一條緊緊勒住阿宿林的鎖鏈，將他從深淵裡扯了回來。
阿刃覺得爸爸時不時叫他一聲真的有點打擾他，他原本都快睡著了,還是被叫醒。
他內心想法單純豐富，但是人實在是虛弱沒力氣，他以為自己的回應很大聲，其實要不是用心聽根本就聽不見。
他說完那句話過了幾秒鐘，突然感覺到抱著自己的懷抱收緊了好多。
阿刃察覺到爸爸把他的下巴壓在他的肩膀上，呼吸紊亂，聲音沙啞，他從來沒有聽見過爸爸這樣的聲音。
“你留下來了……”
阿刃費力的睜開眼睛，眼前黑乎乎一片，他看不見爸爸現在的神色。
扛過剛才一陣困意，他感覺自己好像不是那麼困了。
“阿刃沒走…爸爸不哭。”
他想給爸爸擦擦臉，但委實沒有力氣，隻能乾巴巴的，費勁力氣從喉管裡擠出一句安慰的話。
阿宿林緊緊抱住他，從城牆上下來，一切風雨都終結在元節這天。
“嗯，我們回家。”
他從來不在族人麵前表現出任何弱勢來，但是這一天，卻一步步穩妥的從城牆上下來。
不是不可以用瞬移。
隻是他如今精神力枯竭，瞬移或許會造成顛簸，對阿刃造成不好
的影響。
城中一夜積雪，他一路抱著阿刃走來，就一路抱著他平穩回去。
所有守護在城牆之後的族人，都沒有注意到首領的脆弱，他們紛紛紅了眼眶，捂住嘴巴，不住的哽咽著感謝神明。
那些壓抑的、滿是感激和後怕的聲音傳入阿宿林耳中。
他微微抬頭看了眼一碧如洗的天空。
他向來是不相信神明的。
但如果這次真的是神聽見了他的祈禱，才讓阿刃留在他身邊，他會供奉那位實現了他願望的神靈直到死亡。
-
混亂之都小少主勉強在天縫下留了一命的消息傳開。
赤馬、白羽和美人蛇一眾前輩首領族老們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繼而是愧疚。
他們一群大人，讓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救下了，真是慚愧。
這慚愧表現在如流水般送往混亂之都的各族珍惜補品和藥材，堆山碼海般湧入了中央王城，連帶著重傷的解伶都被迫吃了不少。
他潛力耗儘，精神力幾乎全部廢掉，再想跟以前一樣習武肯定沒可能了，隻能在混亂之都中做個大管家。
轉眼兩月過去，解伶身體表層的傷好的七七八八，他跟獰烈之間的關係因為這場災難緩和了很多，越來越能靜下來平靜說話了，公務方麵交接越加有效率。
“城中重建的事情，大族老二族老接手中圍，二老行事穩妥，雖然進度慢了點，總體十分順利。唉……”解伶看著要補充的資源就頭疼。
災難後的重建是頂頂重要的事。
彌族受創，來這裡交易的，走南闖北的商隊恐怕短時間內都會繞行。好在彌族資金本就雄厚，熬過這段時間照樣跟從前一般通商，無甚大礙。
獰烈對這些不感興趣，他一貫不想動腦子，既然他們現在不是對立關係，那麼吩咐他做什麼他去做就是。
隻是有一件事。
“首領讓我們找的可以治療眼疾的靈藥，有線索了嗎？”
解伶眉間染上憂愁：“白羽赤馬和美人蛇有送來很多治療眼睛的藥品，但是少主吃下去沒有任何效果。
“薇醫生說，普通的東西對少主的眼睛沒有用的。少主眼睛的傷很可能跟天縫有關係，想要治愈的話，就得找到藥效強勁的稀世珍品才可以，唉……”他又歎了一聲，“所以一時半會兒沒有消息也正常。等過一兩年，通商行隊恢複好了，或許好消息會更快傳來。”
獰烈：“聯係聯係其他幾域的大族，想來隻是尋找靈藥這種事情，他們也樂意賣個麵子。”
解伶：“我知道。”
兩人沉默了會兒。
解伶：“其實比起少主，我更擔心首領。”
獰烈心頭一緊，這話其他人說出來還好，但是解伶素來是偏向幼崽和少主的，如今都這樣說，想必是首領也沒好到哪裡去。
“我問過薇醫生，但是薇醫生沒透露什麼。”
首領這兩個月來都沒在外
麵出現，一切命令都是通過其他人傳達出來。沒有人不長眼的在這個關頭來打擾他。
“今天上午我去了趟首領寢宮彙報工作，見了一麵首領，”解伶皺著眉，“首領精神狀態很差，他的精神無時無刻不緊繃著，薇醫生說，他這兩個月幾乎沒怎麼睡覺。”
就算是精神力境界已經踏足虛境，也經不住這個熬法，何況還是在受傷之後。
獰烈聽完隻覺得他們混亂之都未來一片黑暗。
首領受創，少主重傷。
他沉默許久，“隻要少主能好，首領的陰影終究會有消散的那天的。”
-
阿宿林寢宮。
阿刃又一次從酣睡中醒來。
好吧，其實現在醒來或者不醒對他而言就是有意識和沒意識的區彆，反正他也看不見。
身體受到創傷後，需要大量的睡眠時間和補品一起休養。
他這兩個月幾乎就是在熟睡中過去的。
阿刃伸伸懶腰，還沒好全的經脈頓時叫他痛的齜牙咧嘴不敢亂動。
薇醫生說他經脈好全還要四五個月，完全恢複前，他到底還是從到處亂竄的小猴子變成了一隻病歪歪的小貓。
未等他說話，一雙手就把他抱了起來，溫和的精神力滋養著他的身體。
“爸爸。”
阿宿林嗯了聲：“餓嗎？”
阿刃：“想吃烤雞。”
阿宿林沉思：“烤雞味兒的米粥可以嗎？”
“……”
阿宿林：“可以加點蔬菜肉丁。”
阿刃總結：“烤雞味兒的蔬菜瘦肉粥？”
阿宿林：“還可以是其他味道的。薇醫生說了，你現在不宜攝入過多肉食，油膩的葷腥更不行。”
“……”
嗚嗚。
生病的小孩沒人權。
他憤憤道：“等阿刃好了一定大吃特吃。”
阿宿林笑笑：“好。”
他叫人下去準備了，然後開始給小孩穿上外套襪子，阿刃如今整個縮水了一圈不說，經脈暫時都沒有修複，手腳無力。
恢複成往常需要時間，但期間衣食起居，阿宿林沒有假手他人的打算，照顧的嫻熟無比。
阿刃：“爸爸，我每次叫你你都在，你沒有睡覺嗎？”
阿宿林：“睡了，隻是能感應到你醒來。”
阿刃哦了一聲，心說原來如此，“那下次阿刃睡久一點，爸爸也睡久一點。”
阿宿林給他穿衣服的手頓住，片刻後才道：“……醒來曬曬太陽更好。”
“也行，爸爸陪我。”阿刃虛了吧唧的趴在阿宿林肩膀上，心裡開心。
嘿嘿，雖然受傷了，但是打跑了怪物，怪物沒有了，爸爸陪他的時間就變長了，真好！
以前每次醒來都看不見爸爸的日子實在是不開心。
就著爸爸的手喝完了粥，阿刃的精神頭更好了點，總算是隱約從這
張瘦小的小臉上看出了幾分往常的活潑勁頭。
他確確實實是每天都在變好的，經脈恢複是時間問題，治療眼睛的藥也在找。
二族老送來了一些新奇玩具，吃完飯阿宿林陪著他玩了好一會兒，他看著阿刃笑容洋溢的臉，嘴角也不自覺的掛上了笑。
直到阿刃再次睡下，阿宿林控製不住的開始焦慮，掌心冷汗，心跳不穩。
他情緒處在一個很不正常的閾值，一眨不眨的守在小床前，數著床上小孩的呼吸，過快了或者是過慢了他都會感到緊張。
薇醫生每日按時趕來。
她此刻站在距離小床三步之外——根據她這段時間的觀察，如果短於這個距離，首領的應激會不自覺的加重，變得煩躁。
薇醫生：“這是您今日的藥。”
阿宿林：“放那裡吧。”
薇醫生：“您需要休息，再這樣下去，身體會先於精神崩潰。”
她心裡歎息了無數次，“您應該知道的，大家擔心少主，也擔心您，如果您垮了，就算混亂之都有人撐著，那小少主傷心了呢？”
阿宿林其實很冷靜。
他知道自己的狀態很不對勁，也知道自己需要休息，甚至是立刻休息。隻是他做不到，一旦陷入深度睡眠，他就會無知無覺、無法時時刻刻關注阿刃的狀態。
阿刃需要他照顧，所以他不能這樣下去。
阿宿林嘗試過將自己打暈，喝藥強製睡眠，但無一例外，他甚至撐不過半個小時就會驚醒。
其中有血源結的緣故。
阿刃畢竟五歲了，血源結在正常的慢慢減弱，戒斷反應和精神應激撞在了一起的情況下，他還能清晰的分析自己的情況已經是極限，再多，他做不到。
他回過頭，第一次認真回答了薇醫生。
“我知道自己狀態不對，但是我會跟著阿刃一起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