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了很多的青草味兒散去,朦朧間顧庭似乎聽到一聲輕嘖。
這一回,小雄蟲真的睡了很久。
——他又做夢了。
還是曾經夢見過好幾次的蟲巢,比起最開始見到的模樣,那裡破敗了很多,彎彎曲曲的通道像是經曆過巨力的撞擊,石塊破碎、土堆零散,原先被雄蟲們精心裝潢過的金色也變得黯淡無光。
顧庭以幽魂般的狀態站在四通八達的交叉口,無法明言的心靈呼應叫囂著,他的雙腿再一次不受控製地順著身側一格外慘烈的通道裡前進。
隨著一點點靠近,他聽到了隱忍的悲鳴聲,似乎充滿了痛苦,在痛苦之下是無法掩蓋的恨意。
通道的儘頭,是那個把蟲母金屋藏嬌的地方。
金碧輝煌變成了陳舊頹圮,原先厚實軟和的草墊零零碎碎地躺在地上,枯黃的枝葉比晚秋的落葉還慘,一碰便能在脆響之後變得稀爛。
那隻蟲母側臥在枯草之上,他漂亮到超脫性彆的麵頰上帶著涔涔的細碎汗珠,從眼尾開始染著紅暈,像是經曆了一場漫長且費力的操磨。
蟲母下半身的肢體比起上一次見到的色澤更加灰暗,原先流淌在其間的生命力已然悄悄消逝,那是一種近乎到灰白的寡淡,毫無血色可言。
他的懷裡抱著一截從中折斷的尾鉤,充斥著神秘意味的黑藍色亮麵外殼被灰燼汙染,獨特猶如天空的藍色血液染在尾鉤的斷口截麵上,詭異的軟肉間可以看到一截蟲族特有的純白斷骨。
蟲母在哭泣、在悲鳴。
他蜷縮著肥大臃腫的蟲形下肢,以一個極其艱難的動作縮著,雙臂緊緊摟著尾鉤,即使赤條條的胸膛上被有毒的袋狀尾節剮蹭出青紫的痕跡,也依然不願意鬆手。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顧庭甚至能夠對那種悲傷感同身受。
形單影隻的小雄蟲摸上了自己的胸口,胸腔裡那顆跳動的心臟正在一抽一抽地發痛,就在他失神的片刻,嘈雜的動靜從另一邊的洞口傳來——
幾隻雄蟲揮舞著凶戾的鉗足走來,他們均是半人半蟲的形態,人臉上生著複眼、腦袋頂著觸須、周身遍布蟲紋。在他們的鉗足上拖拖拉拉著一截暗色的硬殼。
直到走進了光源之下,顧庭才看清他們鉗足上掛著什麼——是五個連在一起、形狀分明的巨型體節,斷口處正好與蟲母懷裡的尾鉤斷麵重合。
顧庭心裡浮上了一個不敢置信的猜測。
雄蟲們耀武揚威地將體節扔在了蟲母的麵前,他們看著無法支起身子的蟲母像是沒腿的蠕蟲一般在地上卑微爬行,手肘上蹭破皮的傷口開始溢血,即使每動一下都疼地抽氣,但蟲母也絲毫沒有停頓,一點一點地爬過去、將那段體節抱在了懷裡。
——與尾鉤一般抱著。
“尤坦……”
“尤坦……”
蟲母細聲喃喃著,卻很快被雄蟲粗暴地扯開手臂,將他懷裡的體節、尾鉤抽出扔在角落裡。
在蟲母淒厲的慘叫中,一切開始褪色,像是被石頭驚起波紋的水潭,所有的畫麵瞬間破碎,在瞬息之間蕩然無存。
——唰。
躺在純白色病床上的小雄蟲睜開了雙眼,雅克斯之目一般的眼瞳閃爍著水光,在睫毛輕顫的同時,一滴淚珠順著他的眼角滑下,洇濕了耳側的枕頭。
即使有淚水做潤滑,顧庭依舊覺得眼眶乾澀,他全身都沒有力氣,微微抬眼,隻能看到占據自己半張臉的呼吸機,霧氣起伏,凝結成細碎的水珠,而在他身側則插著好幾根長管,正源源不斷地往破敗的軀乾裡輸送著營養液。
舉目四望,是純白乾淨的病房,到處都是冷然的機械感,偌大的屋子裡隻放了兩張床,一個上麵躺著剛剛蘇醒的小雄蟲,另一個上麵是意識全無、同樣插滿管子的雌蟲。
——這是哪兒?
疑問充斥在顧庭的腦海裡,他皺著眉頭從記憶的深處找到了先前的片段:在他被戴著麵具的雌蟲們趕到廣場上後,突然聯絡器被接起了強製通話,然後……
然後怎麼了?
然後他在眾蟲麵前爆馬了!
小雄蟲藍色的眼睛瞬間瞪圓——他是雄蟲的身份暴露了!他的群友們竟然是叛軍頭頭?
對於之前認識後將群友們當做雌蟲組織的顧庭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他以為的小嘍囉群友到底為什麼會這麼厲害?
在安靜的病房裡躺了片刻有些呆不住的小雄蟲微微顫動小拇指,在三番兩次的嘗試後,他終於抬起了自己的手腕。
將近十分鐘的時間裡,他艱難且緩慢地活動著自己的身體,直到感覺能大致操控後,才緩緩抬起手臂取下了臉上的呼吸機。
短暫的一聲喘氣後,他撐著病床坐起來,身上的管子以一種奇妙的方式與軀乾連接,那是高科技的神奇力量,隻要輕輕拔下,就會在皮膚上露出一塊不到指甲蓋大小的紅印,絲毫沒有痛覺——不對,是他現在本身就感受不到疼痛。
腳尖懸空晃了又晃,小雄蟲從床上落在了地麵,經過治療儀後已經痊愈的腳上隻剩下小樹杈一般交錯的深紅色血痕,密密麻麻延伸到小腿、膝彎、大腿,甚至是更加隱秘的地方,連手腕上也是如出一轍的情景,甚至攀升到了側臉、眼角。
“唔,還是肉粉色的順眼……”
小雄蟲低聲嘀咕,手指從腕骨上的紅痕滑過,拿起病床一側架子上搭著的病號服——勉強說來就是個露著屁股的大型圍兜,□□生風的涼颼颼感令蟲的心裡充滿了不安,但到底比全光著要好。
顧庭踉蹌幾步,找著走路的感覺,一路扶著牆到了病房門口,感應門自動打開,迎麵就是一道銀灰色充滿了未來科技感的機械風走廊。
整個廊道裡寂靜無聲,不見任何蟲影,赤著腳的小雄蟲也下意識放緩了步子,順著牆根尋尋覓覓。
他承認,從病房裡醒來的那一刻,顧庭感受到了一種被世界拋棄的孤獨感,怪異且無法解釋的夢境、突如其來的身份暴露、態度未知的叛軍群友們……
所有的事情都在短時間內疊加在一起,令他有種窒息的難受。
——也許他遠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堅強。
這一瞬間,顧庭迫切地希望見到什麼熟悉的蟲。
於是他順著走廊一直走,步調緩慢卻從不停頓,似乎是想要借此脫離無言的沉默。
終於,在廊道儘頭的轉腳處,他看到了銀白的燈光——是暴君他們嗎?
然後顧庭聽到了一段幾個人的爭論:
“小寶石……怎麼辦?”
“不知道。”
“他是雄蟲!”
“那又如何?他是小寶石啊!”
“其他蟲還在進行雄蟲罪狀的審判,如果是小寶石……”
“如果他也有汙點,要怎麼辦?殺了他嗎?”
“我……”
熟悉音調後的遲疑令顧庭大腦一片空白,整個思維陷入了空洞的迷茫之中,於是在這種極致的失神下,他並沒有聽到燈光處傳來的幾道接二連三的反對聲音。
問:危!麵基對象準備鯊我怎麼辦?
打擊是有的,甚至很大。
從顧庭來到這個怪異的蟲族世界後,他在星網上認識的群友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了他的心靈寄托,他在為著他們的信仰而努力,似乎隻有這樣才能令他找到生活的意義。可現在呢?他信任著的群友們似乎已經對他產生了殺意……是因為他隱瞞身份、欺騙了他們嗎?
哐當。
小雄蟲有些體力不支地坐倒在地上,在聽到那一番話後,他原先積攢的力氣一泄,徹底沒了。
很快腳步聲從光源處傳來,幾個高大的身形將顧庭籠罩在陰影之下,但撐著手坐在地麵上的小雄蟲隻是低著頭,一動不動。
一陣沉默蔓延,對於烏比斯聯盟的諸位,他們雖然接受了小寶石不是亞雌是雄蟲,但這並不代表他們擅長相處。
倒是恩格烈先反應過來,他急匆匆蹲下,抬手想將地上那一團看起來比星網虛擬形象還小的身影抱起來,卻在即將接近的瞬間被拍開了手。
“啪”的一聲脆響在走廊裡回蕩。
恩格烈皺眉,機械感的眼眸裡漫上了不讚同,“你的身體……”
“是要殺了我嗎?”
低著頭的小雄蟲出聲了。
“什麼?”邁出一步的葉萊一頓,整個身形僵立在原地。
顧庭:“我說,你們是要殺了我嗎?”
平平淡淡像是寡白白水一樣的詢問,沒有帶有任何的其他情緒,似乎是把一切的情感起伏都壓縮在了某個小角落裡。
阿莫爾紅色的瞳孔一縮,整個蟲絲毫不見在外麵的淩厲,反而有些笨拙,“不、不是,小寶石,我們不會殺、殺你的……你、你又沒有犯錯……”
雖是這樣說的,可阿莫爾的聲音卻越來越小,在戰鬥裡可以麵不改色砍異獸的雌蟲慌慌忙忙,連說個“殺”字都能結巴地咬到自己的舌頭。
“可我是雄蟲……”顧庭感覺自己鑽進了牛角尖,反正就是怎麼心裡都悶悶地有種描述不出來的難受。
“彆怕。”
一直安靜的坎貝爾開口了。
明明是最沉默的蟲,但他每一次說話都有種沉穩的力量感,或許他看起來漠然且不好接觸,但實際在幾位雌蟲裡,顧庭最早接受並習慣的就是暴君坎貝爾。
——冥冥中,對方是最可靠的存在。
巧克力膚色的雌蟲緩緩靠近,他半蹲在地,伸手捏著小雄蟲的下巴輕輕抬起來。
入眼是一張唇紅齒白的臉,隻是皮膚有些不正常的蒼白,病弱氣十足,從側頸到臉頰、眼尾都攀爬著深紅的裂紋,一雙漂亮的藍色眼睛裡早就蓄滿了淚水,欲掉不掉,雜糅著種種委屈。
在荒星上流血不流淚的坎貝爾心頭一跳,難得無措,甚至非常直男地問:“為什麼哭?”
委屈給瞎子看相當於浪費時間,但好在坎貝爾不是全然的“瞎子”,在問出口後,他直接伸手將坐在地上的小雄蟲撈起來抱在自己的懷裡。
明顯雌蟲沒有什麼抱蟲崽的經驗,他一手以一種控製性極強的姿態把握著小雄蟲的後頸,另一隻手臂撐著對方的屁股,手肘微曲,攏著顧庭的雙腿。
這是一個怪異的姿勢,原先憋著眼淚花花的小雄蟲一個沒忍住,在扭動身子的時候打開了淚閘,瞬間嘩嘩的眼淚成珠一般順著臉頰滾落下來,一滴一滴砸在了坎貝爾肌肉隆起的胸膛之上。
滾燙的,潮濕的。
靠後一步的恩格烈忽然伸手,有些粗魯地將那些眼淚胡亂抹開,在感受到手掌下濕漉漉的瞬間一頓,因為他看到了小雄蟲被磨紅的皮膚。
——太脆弱了。
一時之間,幾個雌蟲心裡同時浮現了這個想法。
坎貝爾很少會有這種感覺,就像是他之前在病房裡悄悄撫上小寶石的眉頭。
他在心裡輕笑——還是一隻小蟲崽呢。
雖然荒星上的蟲崽在很小的時候就會提起匕首去爭奪生存的機會,可眼下他懷裡的小雄蟲生長於翡冷翠的天堂鳥社區,那裡是雄蟲們的溫室與天堂,眼前的小家夥……大概連荒星上的天空是什麼顏色都不知道吧?
於是坎貝爾捏著小雄蟲後頸的手鬆了鬆,轉而變成一種安撫性的輕拍,他道:“想哭……就哭吧。”
即使是說著安慰話的雌蟲,身上都有種猛獸蟄伏的氣質,似乎隻要稍有動靜,他便會從安靜的狀態中脫離,呲著尖利的牙齒去撕咬入眼的獵物。
——又凶又悍。
顧庭癟了癟嘴,忽然一頭砸在了坎貝爾的懷裡,柔軟彈性的觸感貼在臉上,決堤的淚水“唰唰”浸染著雌蟲貼身的作戰服,不一會那裡便濕漉漉的滾燙一片,這熱度似乎能一路從胸口燒到骨髓。
坎貝爾的手指微微痙攣,撚著小雄蟲腦袋後麵細細軟軟的黑發摸了摸,轉而又捏了捏對方垂下的脆弱脖頸。
安靜的走廊裡,隻能聽到小雄蟲抽噎到顫抖的聲音。
顧庭想止住自己的眼淚,可眼睛卻不受控製,他聽著雌蟲心臟的躍動,心裡還是充滿了無措。
他在心裡不斷地告訴自己,他沒有錯,他沒有打罵過雌蟲、沒有用階級的權利欺壓其他蟲,可縱是如此,他依舊在星網上用假身份與群友們相處了數年,明明每一次上線他都有解釋自己身份的機會,但他說了嗎?並沒有,一次都沒有。
他太懦弱了,他不敢說,他怕自己說了就會失去原有的一切——他喜歡著暴君的可靠,喜歡智者的溫柔,喜歡囚徒的體貼,喜歡愛神的熱情……
他貪婪地霸占著不屬於自己的“好”,甚至想要一直以亞雌的身份去占有它們。
可當虛擬夢幻的騙局破碎,他還是會害怕、會恐懼,即使現在回想起來天堂鳥內疑似智者的雌蟲冷聲評價他“不過如此”、在走廊儘頭聽到群友們討論“是否殺他”的時候,顧庭還是會感受到沉重的窒息憋悶。
他很怕。
顧庭顫著聲音,像是在冰天雪地中見到一苗火焰的乞討者,細細白白的手指緊緊握著垂在一側的銀白色發絲,像是抓住了自己最後的救命稻草。
他低低道:“對不起,對不起……”
他比任何時候都明白,如果他們不要他了,那他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他也很怕疼,等他們下手的時候不知道能不能叫他們輕一點……不對,他現在連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顧庭揚起小腦袋,眼眶周圍通紅,綿綿密密的水光附著在睫毛上,看著可憐。
他哽咽著,神情天真,帶著破碎的夢幻,“我不怕疼,你們快一點,快一點的話,我就不怕了……我很乖的,不會亂動。”
雄蟲們的錯誤不可忽略,他們承擔著一部分帝國賦予的繁衍生息之責,卻也因為特權而殘害雌蟲,那些擺在豪華彆墅內的蟲翅裝飾品一直都是一樁樁血案的見證。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雄蟲們以漂亮的蟲翅作為茶餘飯後的炫耀,可蟲翅的主人卻早已經葬身荒星,甚至被異獸分而食之。
而顧庭也是錯誤中的一員,他是雄蟲,這個身份注定被打上殘忍、虛偽、跋扈的標簽,即使他什麼都沒做,可他懼怕因為種族而被歸於同一類。
坎貝爾感受到小雄蟲身體的顫抖,他正想說什麼,就見下巴尖尖的顧庭抿著唇,聲音微弱,重複著之前的話:“我很乖的……”
他的眼裡蓄滿了淚水,雙頰哭得發紅,眼珠清透彌漫著恐懼,像是一隻懵懂無知、脫離了巢穴的小獸。
坎貝爾沉甸甸的目光落在顧庭的臉上,他伸手蓋在了小雄蟲的臉上,遮住了那一對漂亮的藍色寶石。
指縫間的溫熱從零星到滿溢隻需要一個呼吸的時間。
雌蟲舔了舔藏在口腔裡隱隱冒尖的牙,低聲道:“彆怕,不殺。”
——這可是他們的小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