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高三娘這樣的哪裡怯弱了?
如果這也算懦弱怕事,那這世上哪裡還有所謂的好漢可言?
“你這次可算是出儘了風頭,”高瑩幸災樂禍地笑道,“賀妙她肯定氣也氣壞了。”
高遺玉代表著的是高家的顏麵,她雖不喜歡她,但她給高家長了臉,她自然也高興,連帶著對惜翠態度也都溫和體貼了不少,甚至親自給她倒了杯茶。
惜翠對高瑩口中的事不感興趣。
回想剛剛衛檀生的舉動,她就覺得腦仁疼。
衛檀生他肯定有問題。
她在那次死了之後問過係統,係統還信誓旦旦地保證衛檀生的性格沒有任何問題。
如果說之前是因為她山匪的身份才痛下殺手,這一次,她跟他之間非親非故,緣何還要想要掐死她?
總不能是因為記恨她之前打擾了他與吳懷翡相處。
惜翠放棄治療地瞎想。
就現在這個情節發展來看,衛檀生他根本不是溫柔男配,怕是拿了反派的劇本吧。
在帳中,想著這些事實在有些憋悶,惜翠坐了一會兒,起身去了帳外。
果真如高瑩所說,她舍己救人的事已經在宴上傳遍了。
但凡見到她的士族男女們,不是上前噓寒問暖了一番,就是和顏悅色主動微笑示意。
之前還孤零零的沒人搭理,到現在走哪兒都有人問好,這等落差,讓惜翠一時沒反應過來。
落在彆人眼中卻又成了高家三娘性子謙遜,不愛招搖,是個和她兄長一樣沉穩的。
惜翠對這些閒著沒事愛腦補的士族們,連吐槽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什麼來什麼,她走了兩步,忽然遠遠地看見了那片玉色袈裟。
這個時候,惜翠其實不太想看見他,轉身想要偷偷避開。
但衛檀生卻已經看見了她,“高施主。”
惜翠隻好走了過去。
初春剛冒出的草尖兒嫩秧秧的,一茬接著一茬。
衛檀生席地而坐,袈裟鋪了一地,看上去非常軟和。
惜翠在他身旁坐下,看見他身側堆了些柳枝,膝上堆了些杏花。
他的手指白淨而纖長,指尖靈巧地穿過柳枝,漸漸地,編出了一個花環冠子的模樣,杏花疏淡有致點綴其中。
當今有不少婦人喜歡戴花冠,京中東大街夜市上也常常有人叫賣。
惜翠有點兒好奇,檀生他竟然會編花冠,還有閒情逸致一個人坐在這兒編花冠。
他垂眸,翻轉著看了一眼,似是不太滿意,又取了身旁一根荊條,穿入其中。
柔和中橫生出幾分突兀的陰鬱。
“高施主。”衛檀生示意她低下頭來。
惜翠:“給我?小師父你自己不帶?”
大梁男子簪花實屬平常,也算風流雅事。
衛檀生搖頭,“我為禪門弟子,不著香花鬘。”
看著花冠上的刺,惜翠難免胡思亂想,衛檀生是不是剛剛沒掐死她,現在後悔了,想要用刺戳死她。
頭上落下一片輕若無物的重量,並沒有發生她想象中的血案。
“算是報答施主此前救命之恩。”
惜翠也搖頭,“我不需要你報答我。”
衛檀生看著她,等她接下來的話。
惜翠想了想,將花冠子拿了下來。
“山寺的事與吳娘子的事,我很抱歉,但我並非你眼中那種任性的嬌嬌女。”
惜翠抬眼直直地看向他。
衛檀生的反應很平靜,“施主此意何解?”
“我的意思是,”惜翠直視著衛檀生說,“我是真心實意想要同衛小師父結交的,我既捧出真心待你,也望衛小師父日後能以誠相待。”
衛檀生沉靜地看著她,眼中的微光看得惜翠心口一悸。
他臉上看不出神色變化,這讓惜翠一時有些遲疑,她是不是說錯了話。
良久,他才開口。
“我未有輕視高施主的意思。”
“若高施主是因為前些日子的事,”衛檀生合掌行了一禮,“那我在此向施主賠罪。那日,確實是我衝動了。”
“我不需要你賠罪,”惜翠說,“我不求衛小師父能以對待吳娘子的態度對待我,隻希望衛小師父能正眼看待我。”
自她換了個身份到現在,衛檀生就沒有正眼看待她過。
現在的衛檀生,雖比之前的他更加溫和,卻也更加虛偽。
衛檀生看了她許久,久到甚至有些冒犯和露.骨。
直到惜翠有些不太舒服地蹙起了眉,他才終於又開了口。
“好,我答應你。”他如此說道。
“那衛小師父可是願意同我結交了?”
衛檀生嘴角微彎,“倘若高施主在來寺中,我定當奉清茶以待。”
惜翠:“希望小師父記住今日所言。”
衛檀生莞爾不語,撣了撣身上的草葉,口稱有事,就向她告彆。
惜翠摸了摸自己頭上的花冠,看著衛檀生離去的背影,沒想明白他究竟想乾嘛。
是真的答應了她,還是說又隻是在應付而已。
將花冠頂在腦袋上招搖過市,有些羞恥,在衛檀生離開後,惜翠就將它取了下來,拿在手上。
就在此時,她身後忽然傳來了褚樂心的聲音。
“三娘!”
惜翠停下腳步,“褚郎君?”
少年飛快地跑了上來,眼睛亮晶晶的,看著她的眼中滿含佩服。
“方才人太多,我不便上前,本想去帳中找你,卻又擔心打擾到了你。”褚樂心笑道,“沒想到卻能在這兒碰上三娘。”
惜翠十分冷靜,“郎君找我有事嗎?”
褚樂心頓時一愣,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困惑地撓了撓頭,他好像確實沒什麼事。
他就是有些擔心。
雖然旁人都說她長得像個男人,不如旁的娘子們柔弱堪憐。
但他卻不這麼覺得。
杏花樹下一眼,褚樂心覺得這位高娘子就像唐人所書寫的那些俠女。
而今日這番變故,確確實實是印證了他心中所思所想。
褚樂心不禁又為自己的慧眼而感到得意了起來,束在腦後的烏發輕輕晃悠著,“我隻是有些擔心三娘你的安危才過來問問。”
褚樂心想的很單純,他向來喜歡結交那些在他眼中有俠氣的人物,如今對惜翠的好感度自然蹭蹭直往上冒。
“多謝你關心,我沒事。”
“那我陪娘子走走罷!”他興高采烈地提議道。
少年眼中乾乾淨淨的,沒一絲曖昧。
還沒走兩步,他眼一瞥,瞧見惜翠手上的花冠,十分好奇。
惜翠含糊地應付了一句,他倒沒有懷疑,睜著雙大眼問她能不能讓他也帶一會兒。
褚樂心穿著赭色長袍,戴上花冠,不覺女氣,反倒多了分彆樣的意氣與風流。
這花冠她拿著沒什麼用,也不能戴出去,惜翠看褚樂心喜歡,便順手送給了他。
他不好意思地謝過了,看樣子確實是很喜歡。
*
時至日暮,嬉鬨了一天,眾人紛紛乘車而返。
但高騫卻一直沒回來。
直到掌燈時分,惜翠才終於見到他的身影。
原是宮中有事,派人召他入了宮。
高騫也聽說了驚馬的消息,一見到她,他特地安撫了兩句。
高騫:“騰霜性子溫順,今日我才特意騎出來,怎會突然受了驚。”
惜翠腦中立即浮現出無數陰謀論出來。
“我尚要去馬廄看看,”他眉心緊鎖,“你今日受了驚,倘若無事,先歇下罷。”
這些事惜翠也不懂,她也確實累了,聽了高騫的話,一上床就睡到了天亮。
雖說衛檀生答應了她,但惜翠沒有著急去找他。
畢竟上趕著就去了,說得好聽是急促,說得難聽是廉價。她就算沒多少經驗,也懂得男人都是大豬蹄子這條真理。
在家中待了兩天,田劉氏來信,想讓她回家吃頓飯。
但飯桌上,田老頭卻不在,田劉氏說他今日去村上吃宗酒去了。
惜翠倒是見到了高遺玉之前一直想嫁的焦榮山。
那是個年紀輕輕的,皮膚黝黑的青年,五官端正,袖口上沾上了些麵粉,總體來看,拾掇得還算乾淨齊整。
一家人團聚的飯桌上,卻叫了個外人,讓惜翠覺得有點兒不太妙。
焦榮山對上惜翠的視線,露齒笑了笑,“自從你回到高家後,精氣神可全變啦。我也險些便認不出來你了。”
和焦榮山的態度相比,惜翠的反應可以說得上十分冷淡,“榮山哥,好久不見。”
焦榮山麵色一怔,卻不好追問。
飯桌上,那焦榮山一直在看她,惜翠基本就沒怎麼抬過頭,一直悶頭吃她自己的。
“上回你走得太急,都沒好好看看你,”田劉氏往她碗裡夾了一筷子菜,歎了口氣。
意有所指地說,“要是你能嫁回來就好了。嫁在家附近,我跟你爹也能放心。”
惜翠停下筷子。
田劉氏是在暗指她跟焦榮山的親事。
田家和焦家毗鄰而居,要是高遺玉嫁給了焦榮山,也就相當於嫁回了田家。
更何況,夫妻倆一早就默許了高遺玉與焦榮山的親事。
他們兩人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關係也好,要能結為夫妻,再好不過。
高遺玉被高家認回去後,田劉氏知曉這門親事恐怕不成了,隻是心中難免還懷揣著希望。兩個小的對彼此也都有意思,青梅竹馬的長大,早已互生愛慕。兩情相悅,田劉氏不忍心把他們拆散。
焦榮山踏實穩重,是個難得的好夫婿。要是芸娘嫁給了那些輕浮的膏粱子弟,還不知要吃多少苦,聽說那些富家子弟們,一天到晚出入勾欄瓦肆,縱情聲色,不愛著家。
聽田劉氏提起,焦榮山麵色一紅,但眼中也浮上一層淡淡的期盼。
“阿姊,”田勇良躊躇著問,“他們……可還是不同意你跟榮山哥之間……”
惜翠握緊了筷子。
這麼看來,高遺玉想要嫁給焦榮山,並不是她一個人的主意,田家與焦家也在背後支持著。
可惜,她不是高遺玉,對焦榮山沒半分感情,對於這位,惜翠隻能說聲對不住。
“娘,”惜翠擱下筷子,反手搭上田劉氏的手背,“我不能嫁給榮山哥了。”
“怎麼?”田劉氏一臉愕然。
“他們……”她當然不可能說是她變心了,乾脆就將鍋推給了高家,“他們確實是不願意。”
“兒累了,不想再爭了,再這麼爭下去,也不會有個結果。今生,是我和榮山哥無緣。”
田劉氏:“這……這怎麼?”
“芸……芸娘?!”焦榮山也怔住了,“你……”
惜翠看向他,“榮山哥,我……不能嫁你了。”
“你此話當真?”焦榮山呆住了。
田劉氏訕訕地問:“芸娘,你怎麼如此突然,好端端地就……?”
“並非突然,”惜翠道,“我心中其實早已有所決斷。我既入了高家的門,行事需得依照他們的規矩來。他們不願意,女兒縱使做得再太多,也都是在做無用功罷了。”
焦榮山臉色遽變,“他們不願,那你就這樣甘心聽他們的話嗎?!”
惜翠看向他,“榮山哥,那你說我能怎麼做?”
焦榮山麵露憤恨之色,將筷子往桌上一拍,“當初明明說好要同我一起爭,今日你卻反悔變了心!我之所以到今日都未曾娶親,便是為了等你,我焦榮山待你,自覺問心無愧,你怎可枉顧你我之間的情意,出爾反爾?!”
焦榮山越說麵色越激動。竟然不顧田劉氏在場,氣急敗壞地指責起來,“是是是!你是高家的女兒,身份何等尊貴,日後自然是要嫁那王侯將相的!如今可不是我高攀你了?!”
田劉氏:“榮山!”
田劉氏一聲輕喝,焦榮山好像清醒了過來,但臉色依舊難看。“是我,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不自量力,癩□□還妄想吃那天鵝肉。”他一甩衣袖,看向田劉氏,“嬸子對不住了,我先回家去了。”
“榮山!”田劉氏唉聲歎氣,“榮山!你何必呢?有話坐下來好好說。”
焦榮山麵色忿忿,“我跟此間主人沒絲毫關係,又如何有臉麵在這兒待著?”
“唉!”見焦榮山離去,田劉氏長歎一聲,再看了看惜翠,光看她神色卻看不出她在想什麼,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眼看話是談不下去了,田劉氏隻好匆匆忙忙囑咐了惜翠兩句,“快吃飯,榮山是孩子脾性,喜歡你喜歡得緊,聽你這麼說一時半會兒受不住,難免冒失了些,我這就去哄哄他。”
一頓飯吃得不歡而散,惜翠卻不像田劉氏那樣想那麼多,吃完飯就回到了高家。
在府上待了兩三天,眼見著差不多了,她決心再去一趟空山寺。
當然是換上了男裝。
慧如見到她來,十分高興,告訴她衛檀生眼下不再寺中,而是去了山下宣講佛法,約莫申時才能回來。
惜翠就和慧如坐在一塊兒喝茶聊天,從慧如口中打探到了不少有關衛檀生的消息。
“師叔是在六年前上山的,當時冷冰冰的,也不愛親近人,看著可嚇人啦。”
“後來,禪師將師叔收為弟子,幾年下來,寂空師叔才慢慢地變了性子,也愛笑了,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等了好一會兒,眼見衛檀生還沒回來,惜翠告彆慧如,去求了支簽。
拿著簽竹,正要去找人解簽,突然一隻白淨柔軟的手伸了過來,拿走了她手上的簽竹。
惜翠抬眼一看,是衛檀生。
他看起來好像剛從山下趕回來,手上拎著一隻鬥笠。
“聽慧如說你來寺中找我。”他莞爾。
惜翠:“見你一時沒回來,我到這兒來求個簽看看。”
“慧如都已同我說了,”衛檀生低頭掃了一眼,彎唇,“求的是姻緣?”
惜翠有些窘迫。
她求的確實是姻緣沒錯,求的正是衛檀生的心意,她想要弄明白她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拿下他,結束任務。
被正主逮個正著,饒是惜翠,也不由得尷尬地輕咳一聲。
瞧她麵色尷尬,青年僧人的嗓音突然變得有些清冷。
拿著簽竹,他快步向前走了兩步,“我來罷。”
接過他遞來的簽紙,惜翠展開一看。
是個下簽,“遇人之不淑矣”。
惜翠:……
察覺出她麵色不好,衛檀生眼一彎,柔聲問,“怎麼了?”
“沒什麼。”惜翠收起簽紙。
她也不太信這個。
她對自己的非氣還是有些了解的,就是沒想到佛祖會如此簡單粗暴,連一點念想都沒給她。
她不說,衛檀生也沒問她。
奇怪的是,她沒回答他,他的心情倒好像一時間變得極好,微微一笑:“當日我答應過施主,若施主來,定當奉清茶以待。”
“施主,請。”
“請。”
天際一輪紅日漸漸落下,晚霞漫天。
想到當日離去前所見的,那個頭戴花冠的褚家六郎。
青年僧人壓抑住躁動著的欲望,鎮靜自若地攥緊了手中另一張簽紙,攏入了袖中,心中冷哂。
“結發為夫妻,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