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這人確實不是遺玉。
焦榮山狐疑地想,這人姓高,難道是遺玉的族兄?
再見此人視線未有閃躲,鎮定自若又略含不滿地同他對視,焦榮山有些慌了神,竟不太敢繼續對視下去,目光忙往旁邊一讓。
這一來,又同那和尚撞了正著。
對上他的視線,那和尚嘴角泛起了抹淺淡的笑意,慢條斯理地說,“施主確實是認錯人了,這位高郎君乃是我之好友,確實不叫什麼遺玉。”
焦榮山氣焰隨之弱了下來,訕訕地道,“是……是嗎?”
眼見氣氛緩和了過來,王大郎趕緊過來幫忙打圓場。
“小郎許是真的認錯了,這世上樣貌生得像的不知凡幾,認錯人此乃常有的事,”王大郎笑道,“我之前還差點將一位娘子錯當成了內人,可討得一頓好罵。”
萬幸的是,王氏終於從屋裡拿了錢趕回了堂中。
她沒看出堂中氣氛有異,笑罵著走了過來,“也是我糊塗了,竟把今早備下的零錢給忘了。左找右著都沒找到,將屋裡翻了個遍,這才在床腳找著了。喏,小郎,這些餅子錢,你可得收好了,倘若像我一樣粗漏,這可就麻煩了。”便將些銅錢給遞了過來。
焦榮山接過錢,卻不敢再待下去了。
這人若真是遺玉族兄,那便也是國公府的。
國公府的人可不同遺玉,個個都是自己惹不起的存在,眼前這人神情已露不滿,倘若他回過神後計較起來,難免招來禍事,思來想去,還是先走為上。
王氏不曉得前因後果,見茶水沒動,還想留他吃茶,見他逃也般地離去了,難免有些疑惑。
“怎麼走得這麼快,連茶水都沒喝上一杯。”不過,她也未曾在意,又笑著將食盒打開,招呼眾人一塊兒吃餅。
隻不過,被焦榮山一打攪,惜翠也沒了吃東西的心情。
盒中的餅呈梅花狀,金燦燦,熱乎乎的,分外好看,但一想到是焦榮山做的,惜翠更沒動筷子的欲.望。
王氏夫妻倆人都不錯,她不願拂了王氏的好意,這才吃了一些。
衛檀生倒是施施然地吃了兩塊。
用完茶點,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向王氏夫妻拜彆。
王氏夫妻本欲留飯,卻遭衛檀生婉拒。隻說是剛吃了餅,腹中不餓,夫妻倆這才失望地將二人送到了門外。
出了王家,臨門不遠便是一條寬闊的長街。
此時,正值晌午,日頭當空。
街上人來人外,分外熱鬨。
惜翠望向衛檀生。
麵前的少年僧人似是看出了她在想什麼,眼睛一彎,笑出了一彎月牙兒,“娘子是想要去吃飯,還是想四處逛逛?”
惜翠道,“先逛逛罷,我不餓。”
惜翠穿越過來後,基本上就是在高家和空山寺兩點一線到處跑,就算出門,也不過隻去了侯夫人宴請的那一次。
到現在,她還沒見識到過大梁的繁華,既然得空,肯定是要好好看看的。
大梁類宋,商業繁榮,中有條類似汴河的大河貫穿京中。
河畔,船工正忙著卸貨。天南海北的珠寶、布帛、茶葉、糧食,統統經由這條長河輸送至京中。
街角巷口,聚攏了一堆午間歇息的長工,正擺攤幫著算命的道士僧人,商鋪鱗次櫛比,各式各樣的胭脂水粉筆墨紙硯擺得琳琅滿目,吃喝玩樂,一應俱全。
有老翁正穿梭在繁忙的人流中要和兜售著自家釀的酒。
衛檀生走在她身側,恰到好處的保持了一臂遠的距離。
此時,他沒帶鬥笠,隻將鬥笠拿在手中,緩步而行。
因頂著個光禿禿的腦門,又是個跛足,兼之容貌甚美,不少人都往他這方向看來,瞧見他微滯的步伐,不由心下歎息。
同情的歎惋本沒有惡意,但與衛檀生一同沐浴在這目光之中,惜翠也有些不太舒服。
衛檀生卻好似習以為常。
惜翠顧忌到他是跛足,走起路來難免費勁,沒逛上兩圈,便尋了個茶攤坐下來歇息。
兩人相對坐下,店主擦乾淨了桌子,上了壺熱騰騰的茶湯。
“你擔心我的身子?”他突然開口。
惜翠沒有掩飾,“是。”
衛檀生輕笑,“我自小便已習慣了,後來幸得吳娘子幫我調養,這跛足已好上了不少,你倒不用掛念我。”
隻這一句,便將惜翠的話堵了回去。
“倒是你,”衛檀生輕描淡寫地將話題繞到了她頭上來,“今日碰上那郎君你認得?”
沒想到衛檀生竟會關心她的事,惜翠有些驚訝。
畢竟衛檀生的興趣一直在吳懷翡身上,對她卻沒什麼關注,直到現在,待她的態度才好上不少。
惜翠應道:“是。”
衛檀生淡淡地道,“娘子與這郎君之間似乎是有些私人恩怨。”
惜翠握緊了茶杯,又鬆開,“我也不瞞小師父,這位郎君是我幼時一位好友。”
他笑道,“沒想到,娘子交遊倒是甚眾,除了我與那褚六郎,卻還有一位郎君。”
他恍若未覺,眸光冷冷的,輕聲歎息道,“這讓我頗為好奇,娘子究竟還認得多少人。”
惜翠身子有些僵硬。
他似乎猜中了她心頭所想,一字一頓的,緩緩地說,“娘子曾麵色誠懇地說願與我結交,想來,這話恐怕也對不少人都說過。”
“在娘子看來,什麼人都能擔得上朋友二字?”他笑道,“便如今日這焦郎君?”
惜翠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鎮定地說,“小師父誤會了。”
“在我看來,小師父與他二人均有所不同。”
衛檀生笑道,“有何不同?我願聽娘子一解。”
惜翠醞釀著措辭,沉吟著慢慢地說,“這位焦郎君,我自小與他一起長大。雖有些幼時情誼,但年歲漸長後,難免生疏了不少。”
“至於褚郎君,”惜翠道,“這褚家六郎向來仰慕我二哥,我與他之間倒沒什麼關係。”
對於她的解釋,衛檀生卻沒表露出多大的反應,隻是略點了點頭,淡淡地道,”原是如此。”
“至於小師父……”惜翠低下聲,“小師父是我從小到大以來,第一次真正想要結交的好友。”
衛檀生眸光微閃。
她低垂著頭,手指暗暗摩挲著杯麵,似乎很是緊張,在腹中努力搜尋著合適的字句。
他唇角扯出一抹笑。
口是心非。
但不知為何,見她這麼一番模樣,他心情卻是好了不少。
他微笑道,“我倒是不知,我竟能得娘子如此厚愛。”
惜翠懇切地說,“小師父天資純至,邃於禪學,能與小師父結交,是遺玉之幸也。”
她認真地吹著彩虹屁的行為似乎有些用處。
衛檀生袍袖一振,笑了笑,方才冷漠的氣勢一泄。
看來喜歡聽人拍馬屁倒是人之常情,惜翠暗暗地記下。
歇息了片刻,結了茶錢,惜翠與他繼續向前。
沒有目的,隻是一路走一路看,偶爾碰上感興趣的,則停下腳步,相談兩句,多看兩眼。
行至中途,正好趕上有一富戶娶親。
鋪了十裡紅妝,敲鑼打鼓,歌聲震天。車馬行進中,道旁行人紛紛往兩側避讓。
惜翠還沒見過古代的迎親隊伍,這是頭一回見。
看他們拿著妝盒、衣匣、燈燭,跟著花擔子往新娘家中去,她也感到了些新奇,不由自主地被這喜氣洋洋的氣氛感染,臉上也帶了些笑意。
惜翠轉頭看向了衛檀生。
他甚至都沒看這車馬一眼,神色淡然,一副意懶的模樣,並無往前去湊熱鬨的心思。
等隊伍走過,兩旁的行人這才又回到了街上。
“小師父對這似乎並無興趣?”
“為何要有興趣?”衛檀生言語有禮地反問。
惜翠想了一下,說道,“這有人嫁娶,看看熱鬨本為人之常情。”
被她如此一說,衛檀生卻好像提起了興趣,麵露些笑意,微揚的唇角,竟無端透露出些鋒銳的綺麗,“你可曾聽聞過誌公禪師?”
“誌公禪師身具五眼六通,通曉今生前世之因果。一日,有戶人家正辦喜事,他應邀前去,到了那兒,卻脫口念了幾句話。”
“什麼話?”
衛檀生一邊往前走,一邊朗聲念道,“古古怪,怪怪古,孫兒娶祖母,豬羊炕上坐,六親鍋內煮,女食母之肉,子敲父皮鼓,眾人皆道喜,我謂眾生苦。”
伴隨著他清潤的嗓音,惜翠腕上佛珠相撞,發出一連串清響。
“其子娶的妻,實乃其婆婆轉世而成。而這戶人家前世本為屠夫,當初屠戮的豬羊如今投胎轉生為親朋好友,而前世的親朋好友,則投生為鍋中的豬羊,受沸水烹煮之苦。”衛檀生腳步一頓,接著道,“席間吃肉的女童,所食的正是前世其母之肉。這敲鼓的,所敲的鼓麵,也是其父投胎為驢所剝下的皮。”
“如此想來,”他牽了牽唇角,眼中沉下輕慢的諷意,“這看人嫁娶,究竟還有何意思?”
見惜翠久久沒有說話,衛檀生麵上似是掠過一抹歉疚之色,“可是嚇著你了?”
惜翠搖頭,饒是她,聽到這詭異的佛偈,脊背也不由得攀上一陣寒涼。
見她麵色不好,衛檀生唇角又是一彎,心情倒是愈發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