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騙我(1 / 2)

門內傳來青年清潤的嗓音。

貝葉推開門, 因為心中忐忑,她步子走得格外得小,也格外得慢。

書齋內明淨寬敞,屋外春光正好, 小窗被推開,任憑和煦的春風吹入書齋內,幸得一個玉兔樣的白玉鎮紙牢牢地壓著, 桌上的紙才沒被吹得四散。

紅木雕雲龍紋的書案前正坐著一個青年。

他坐姿隨意, 烏黑的發垂落胸前, 束發的發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換作了棕褐色。

貝葉剛走進書房,看著衛檀生的模樣,本來已經醞釀好了的話,卻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貝葉?”衛檀生擱下手中的活兒,笑著問她,“你怎麼來了。”

自家郎君向來是再溫順可親不過,貝葉心想,或許是因為常年禮佛的緣故, 郎君也從不像其他人那般驕矜。

想到方才所見, 那雙手交疊的那一幕。

貝葉穩住了心神,走到書桌前,福了福身子, “郎君一人待在書齋裡,無人伏侍,我心中擔憂, 特地過來聽候郎君差遣。”

“我打小就生活在寺裡,早就習慣一個人生活,”衛檀生微笑道,“我這兒倒不用你來伏侍。與其到我這兒來,不如去找翠娘罷。”

“我將你支給了她差使,你去問問她那兒可有用得著人的地方。”

說罷,他又低下頭去看書桌上的賬本。

貝葉嘴唇咬得更緊了一些。

“少夫人那兒正忙,似是不願婢子過去打擾。”她主動挽起袖子,拿起墨錠,按著硯麵,幫忙磨墨。

貝葉心中急跳,但手上磨著墨的動作卻不疾不徐,口中狀似無意地說,“少夫人心地善良,對待下人們也和氣,剛剛婢子還看見夫人與一個馬奴相談甚歡呢。”

衛檀生抬起眼,看了過來。

乍對上那雙紺青的眼,貝葉心口一縮。

手下不穩,墨汁飛濺出來幾滴,但她還是強作鎮靜,一邊磨墨,一邊繼續說道,“區區一個馬奴,夫人也能如此和氣相待,與他相談甚歡,能得少夫人這個主母,是貝葉的榮幸。”

她試探性地看了一眼衛檀生,但對方的神色如常,卻讓她看不出個所以然。

她心頭發怵,也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但都已經踏出了這一步,再叫她回去,她心中不甘,隻能壓下慌亂,繼續說,“不過,少夫人也是太過赤誠,對我們這些下人太好了,那馬奴畢竟是個男人……”

硯台中的墨實際上無需再磨,已經烏黑濃稠,如油似漆。

“貝葉。”衛檀生終於開口。

她擱下墨錠,忐忑不安地看向他,“郎君。”

“退下罷。”麵前的青年微笑,“這兒暫時用不著你伺候。”

貝葉心中不甘,“貝葉隻想和從前那樣為郎君磨些墨罷了。”

“貝葉。”

衛檀生他臉上已經是疏淡有禮的笑,但他的目光看著卻莫名地有些嚇人。

這個時候,就算再怕,貝葉也不甘心放棄,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

她一直覺得郎君對她也有些情意的。

自從夫人將她撥到郎君身旁伺候的時候,她在心裡已經認準了他一個,做好了將自己身心全都交給她的準備。

畢竟她的容貌在一乾下人中最為招眼,夫人安排她伺候郎君,定也有日後抬為通房的打算。

她是郎君的人,自然是要一門心思為郎君打算的。少夫人她背著郎君與下人勾結,她怎能坐視不理?

就算她今日這話說出口,沒有好下場,她也要說。

她在賭,她賭的是郎君定能明辨是非。她賭的是她伏侍郎君這些年來的情意。

心中已經打定主意,貝葉乾脆跪了下來,不顧衛檀生的視線,攤開了繼續說,“婢子實話與郎君說了罷,少夫人恐怕已經生出了二心。方才婢子親眼所見,那馬奴與夫人雙手相疊……”

“貝葉。”

頭頂的嗓音如冰似霜,凍得貝葉一個哆嗦。

她抬起眼。

衛檀生臉上仍舊是沒什麼變化,低垂著的眉眼,就像佛龕中的菩薩。

但這一眼,卻看得她如墜冰窖,還沒說出口的話全都堵在了嗓子眼裡。

為了郎君哪怕犧牲一條性命也在所不惜的自我感動,霎時也全都凍結在了心中。

“郎……郎君……”

“下去罷。”

衛檀生歎息了一聲:“主人的事,你不該過問。”

未曾想到會落得眼下這個情形,貝葉猶自不甘心,“郎君!”

“貝葉,”衛檀生道,“你逾矩了。”

“你不該亂嚼口舌,在我麵前搬弄少夫人的是非。”

“退下罷,”他低聲道,“不要我再說第二次。”

眼睫一斂一揚,那一抬眼,看得貝葉渾身發冷,到底是怎麼退出書齋的,她也想不起來。

初春的日光曬在她身上,她從腳底板一直冷到頭頂,怎麼也暖和不起來。

回想剛剛那一眼,貝葉怔怔心想,那明明是郎君。

那個京城裡人人誇讚的,溫和可親的小菩薩。

怎麼那一眼……

那一眼看著就像地獄裡的鬼?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

在孫氏的主張下,惜翠挑了兩匹緞子,交由連朔過段時間裁成新衣。

連朔看著她,還想再說些什麼,但礙於孫氏在場,卻不好開口,隻能埋下那些心思,恭恭敬敬地聽從惜翠的吩咐,打躬應聲,“奴曉得了。”

孫氏看了他一眼,“行了,你下去罷。囑咐你的事莫要忘了。”

連朔無可奈何地退去後,喜兒坐在椅子上,搖著兩條藕節似的短腿,鬨騰得厲害。

“叔母——叔母——”

“陪喜兒玩好不好!”

孫氏笑眯眯的看著自己兒子,倒不去攔著。

至少,在惜翠表露出不耐之前,她都沒有去管。

畢竟她還要借自己這個玉雪可愛的兒子,和二房多拉拉關係。

想到衛檀生,自己那小叔子,孫氏就忍不住直歎氣。

派人暗害小叔子的事一旦暴露了,她無非是死路一條,為求自保,衛檀生說什麼她做什麼,不敢有半分違背,他要賬本,她也隻能全送了過去。

如此一來,更是又將自己的把柄交到了他手上,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

如今,府上的鋪子名義上還是孫氏在料理著,實際上,不管大房還是二房的生意,統統全落入了衛檀生一人手中。

她那個小叔子,平日裡不動聲色,看似無欲無求,一門心思撲在佛法上,實際上,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她掙紮也掙紮不得,手上的權力就被他絞殺個七零八落,表麵上卻還要維持著親同的模樣。

奈何這都是她自己一步踏錯,誤認為他是個隻知道吟誦風雅的富貴閒人,儘被他這幅模樣欺騙了,一步一步被他引誘著往坑裡跳。

眼下落得這個下場也隻能認命。

也因此,料子一抱上來,孫氏就積極地先幫著他夫妻倆挑,百般討好,不必細說。

惜翠陪著喜兒玩了一一會兒,孫氏在一旁看著,笑眯眯地說著些話。

她分寸拿捏得好,在惜翠厭煩前,見好就收,抱起兒子,“好了,彆鬨你叔母了,到娘這兒來。”

孫氏抱著喜兒,看惜翠麵有倦色,體貼地問,“翠娘你可是累了,要不回去歇歇。”

她歎了口氣,戳著喜兒腦門,“都是你這個皮猴,整日纏著你叔母。”

小男孩扭著身子,“我喜歡叔母嘛。”

孫氏見兒子會說話,口中指責,眼中卻含著笑。

“如今這兒也沒什麼事了。”孫氏道,“翠娘你若是累了,就去歇一會兒罷,其餘的事交給我來做便是。”

惜翠知道這些日子孫氏都在想法設法討好二房,也沒有再客套,“那就多謝大嫂了。”

她也不是累了,正好沒事,她想回到屋裡,再收拾收拾妝奩,看看有什麼能拿出去賣的。

就算賣首飾,也得賣的隱秘些,衛檀生他洞察力高得驚人,包養顧小秋這件事,惜翠不想露出任何馬腳。

幸好之前吳惜翠做過不少不能見人的陰損事,手下也有一批心腹。

海棠忠心耿耿,隻要是她吩咐下去的,就一定照辦。她不出麵,想來也能應該趕在於自榮之前包下顧小秋。

惜翠一層一層地清點。

那對銀鐲子她沒怎麼戴過,應該能拿出去賣。

點翠的多寶簪——

受後世的影響,她沒戴過一次點翠的發簪,這支多寶簪也能拿出去賣掉。

過了半個時辰,妝奩中的首飾她都已經清點了個差不多,再湊些銀票,就算顧小秋名聲再大,包養他也應該是綽綽有餘。

晚些時候,衛檀生從書齋回到了屋裡。

惜翠鎮靜地合上妝奩,吩咐下人們擺上晚膳,兩個人就坐在屋裡用膳。

吃完飯,她洗完澡,坐在鏡子前梳頭。

剛洗過的頭發很難梳通,打結打得厲害。

衛檀生剛從屏風後出來,走到她身後坐下,拿起梳篦,微笑道,“我幫你。”

惜翠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笑著反問,手指靈活地疏通著她糾纏成一縷的發絲,動作很輕柔,語氣也很柔和,“怎麼了?”

“沒什麼。”惜翠轉過頭。

衛檀生也再多問,手執梳篦,一下又一下,不急不躁,耐心地幫她一點點打理。

“翠翠?”

“嗯?”

他好像隨口一問,“你愛我嗎?”

惜翠道,“我愛你。”

“你當真愛我?”

惜翠頓了一頓,“我愛你。”

“隻愛我一個嗎?”他手上動作不停,輕輕地問。

惜翠轉過身,終於察覺出了點兒不對,“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四目相對中。

“沒什麼。”衛檀生放下梳篦,代之以手,攏了攏她的發絲,笑道道,“隻是突發奇想。”

惜翠看了他一會兒。

青年含笑著對視。

“這世上隻有你。”她聽到自己這麼說。

話音方落,衛檀生的神色好像微微一變,又好像沒有。

他隻是俯過身,輕輕抱住了她,低低地喚道:“翠翠……”

過了一會兒,他一下沒一下地梳弄著她肩上的濕發,又問,“翠翠,當真隻有我一人?”

窗外的天已經全黑了。

草葉間已經有悉索的蟲鳴聲。

惜翠沉默片刻,重複了一遍,“隻有你。”

插.入她發中的五指緊了緊,倏忽,又鬆開了。

“衛檀生……那你呢?”惜翠咽了口唾沫,滋潤著發乾的喉嚨,試探性地低聲詢問,“你……愛我嗎?”

衛檀生放開了她。

“我不知道。”

他看著她,“我不知道,翠翠。”

他不知道什麼是愛,他隻知道,她是他的。

她是他的妻子,理當屬於他。

他再次抱住她,將手指插.入她發間,冰冷的唇也落在她微濕的發絲上。

“沒什麼。”惜翠在心中歎了口氣。

這個答案不出乎她的意料。

她將目光放下廊下懸著的燈籠上。

春天已經到了,天氣轉暖,飛蛾正繞著燈籠來來回回地飛,像是在尋覓一場焚骨成灰的死亡。

良久,她聽到衛檀生的聲音。

“時候不早了,我們上床歇息罷。”

這一晚上,什麼也沒發生。

過了幾天,紀表哥一家終於來到了京中。

車馬到衛府門前,府上已經上燈多時。

幾隻燈籠擠出來迎接,將階前照得亮堂堂的,好不熱鬨。

紀表哥,本名紀康平,娶妻黃氏,如今膝下隻有一女紀書桃。

紀康平與黃氏是青梅竹馬之誼,黃氏自小身體就不好,生女兒書桃時過了趟鬼門關,紀康平憐惜她,不曾再讓她繼續生下去。

故而兩個人年少夫妻,到現在成親已有十年,也隻養育了一個女兒。

紀康平對這娘倆嗬護如珍寶,就算上京趕考,也不忍與之分離。正好也有親戚在,便帶著妻女來投奔衛楊氏。

紀康平扶著妻黃氏下車,又將女兒抱下來,領著妻兒一齊上前行禮。

他容貌算不上多麼俊美,但勝在長得周正,周身沒什麼架子,風度翩翩。燈籠的光暈下,他望向妻女的目光柔和,一看就是個好丈夫與好父親。

黃氏青絲挽作一個發髻,斜插著發簪,打扮得素淨,眼若明珠,笑容乾淨。那是被保護得很好之下,才會有的笑容,溫婉又慈愛,很符合男人對一個好妻子的想象。

而兩人的女兒書桃,正和喜兒差不多年紀,也是生得玉雪可愛。

一家人手牽著手,和和睦睦。

惜翠隨衛楊氏一起迎出來,看著眼前一幕,有些難受。

原著裡,吳惜翠根本不愛紀康平,她想方設法地勾引他,一是為了報複衛檀生,二是看不得這一家如此和美。

黃氏一副多病身,吳惜翠難免聯想到自己。黃氏有丈夫體貼嗬護,而她卻嫁給了一個自己根本不喜歡的男人,她心中不平,更想要拆散這一對夫妻。

互相寒暄了一番之後,介紹到了惜翠與衛檀生身上。

紀康平與衛檀生是認識的,笑著招呼道,“檀奴,許久不見了。”

又看向惜翠,笑容親切,“這位便是弟妹罷。”

他眉眼正氣。

惜翠行禮,“見過表哥。”

紀康平笑道,“我一看弟妹便知曉,是個賢良淑德的好婦子,檀奴,你有福氣。”

惜翠決定對這位紀表哥的話不予評判。

沒想到,身旁衛檀生倒眉眼彎彎地跟著笑,“能娶翠娘為妻,確實是我的福氣。”

“當初看你一門心思撲在佛法上,我還替姑母擔心,沒想到這麼快你也成家立業了。”紀康平言語中似有感慨。

“俗世也有俗世的歡喜。”衛檀生笑道,“下山之後,我體會到了不少此前在廟裡不曾體會到的喜怒哀樂。”

又說了一通話,一家人往府裡走。

仆從們忙著從車上抬下箱籠褡包。

惜翠低下眼,跟在他們身後,眉心緊鎖。

不論是勾搭連朔,還是包養顧小秋,做也就做了,但讓她去勾搭彆人的丈夫……

惜翠移開視線,不去看這一家。

她自己都過不了心理這一關。

幸好書中紀康平對黃氏感情深厚,不論吳惜翠如何費儘心思,紀康平對妻子的愛都未能撼動半分。

紀康平這個角色,不同顧小秋與連朔。

作者在顧小秋與連朔身上沒有多著墨,隻簡略地提了提,表示一下吳惜翠是如何在作死的道路上一去不複返的。

但為了突出吳惜翠的可笑與滑稽,作者在紀康平這個角色上,費了些筆墨,特地描述了一個“勾引不成反遭義正言辭拒絕”的片段。

這個情節,是要惜翠補全的。

想到這兒,惜翠頭疼欲裂。

席上,紀康平對妻兒也十分關切,特地將那口味清淡的菜肴挑出來,夾到妻子碗裡。

喜兒好不容易碰上書桃這麼一個同齡的玩伴,兩個人早已興高采烈地玩到了一起去。

他們來到府上的時候,夜已深,時候已經不早。

憐惜他們一家舟車勞頓,用完晚膳,衛楊氏沒多留他們一家寒暄,安排下人整理出來了房間,收拾收拾住進去,隻待明日再說。

到入睡時,惜翠正對著鏡子拆發髻。

衛檀生突然問,“翠翠,你看紀表哥這一家如何?”

惜翠正想著這件事,到底有些心虛,一枚重瓣蓮花發鈿正好卡在了發間。

這小變態一問,她雖然不明所以,但仍舊是謹慎地斟酌著回答,“才見過一麵,表哥一家又長我一輩,我不敢評判。”

惜翠:“但是表哥與表嫂,看起來人都不錯,應該是好相與的。”

“我瞧你方才一直盯著他們二人瞧,想來心中定有不少話要說。”衛檀生彎彎唇角,“他們夫妻二人確實恩愛。”

說完,沒再問下去了。

惜翠吐出一口氣,隻是發鈿卡得死死的,她解了半天也沒能解下來,對著鏡子也看不太清楚,究竟纏了多少頭發。

“翠翠?”

惜翠如實回答:“發鈿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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