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菩提(1 / 2)

府內,哭聲不絕於耳。

府外, 煙花聲震天。

這世上有人悲, 有人喜, 每人都各不相乾。

他終於回過神來, 跨過門檻, 順著記憶中熟悉的路線,踏入了院門中, 來到了屋裡。

瞧見他回來了,守在門前的丫鬟, 忙朝屋裡喊,“郎君回來了!郎君回來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的麵色,哽咽著說, “娘子已經去了,郎君節哀。”

屋裡人都在哭,但落在他眼中, 卻是一副光怪陸離的景象。

衛楊氏與孫氏她們都擠在一處, 吳懷翡也在看他, 她麵色很古怪。

他似乎無法融入他們的悲痛中,站在門前,沒有往前,隻靜靜地看著, 心中出乎意料的迷惘而平靜。

他出現在門前時,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眾人擁擠在了一處,將床前擋得嚴嚴實實的, 冬日的屋裡燒了炭,本就悶得厲害,人一多,空氣更顯渾濁。

瞧見他站在門口,紺青的眼無悲無喜地望向屋內,屋裡的人好像都愣了一下。

青年烏發散亂,玉色的衣擺上正往下滴著泥水,緊緊攥起的指尖中,有血珠滲出。

眾人自覺地為他讓開了些,好叫他去看清躺在床上的她,嘴上同時說著些安慰的話。

衛楊氏本想責罵他兩句,但一看到他模樣,卻不好再說什麼。

他拖曳著自己的跛足,緩緩地走向了床前,卻沒有去看躺在床上的枯竭的少女,而是彬彬有禮地轉向了屋裡眾人,看著他們,溫和有禮地說,“我想與翠翠一起待上一會兒。”

一時間,孫氏等人不由得麵麵相覷,看著他模樣,紛紛拿不定主意。

衛檀生臉上似乎沒表露出任何悲痛之色,一如往常平靜,平靜到甚至於冷漠。

孫氏看著都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完全沒想到自己這個三弟是如此冷情的性子,就算妻子去世了,也沒見他掉一滴眼淚,再看向床上的少女時,眼中難免染上了幾分同情和悲切。

但頂著眾人各異的目光,青年依舊不為所動。

還是黃氏最先反應過來,率先打了圓場,“他們夫妻生前未曾見上一麵,死後讓檀奴與翠娘單獨相處一會兒罷。”

陸陸續續的,眾人都散開,走出了屋,來到外間商討後事。

他看著他們一個個走出去,伸手將門合上,細致地垂眸帶上鎖,做完這一切才回到了床前,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少女。

和上一次見麵相比,她似乎又瘦了一些?

他不太確定地想,細致地看。

她麵色似乎比屋外的雪都要蒼白,都要冷上兩分,烏黑的發早已失去了光澤,散落在枕上,眉毛也因病重疏淡了幾分,她眼睫倒是一如既往的黑而長,鴉羽似的。

她死前似乎極為平靜,臉上毫無痛苦與留戀之色,甚至看著看著,讓人冒出了一種她是擁抱著死亡離去的錯覺。

衛檀生脫了鞋,在她身旁靜靜地躺了下來,伸出手慢慢地梳攏她的發絲,一如往常。

在她生前那段日子裡,他躲了出去,不敢看她一眼,不敢與她同床共枕,如今卻一點兒都不怕了。

他細致地耐心地看著她,看著少女每一寸的肌膚,每一根發絲。

她散亂的發髻終於支撐不住,徹底散落開,那根挽發的雲紋玉簪,“啪嗒”落在地上,霎時碎成了兩截。

他彎腰拾起雲紋發簪,攥在手中。

破碎的玉簪刺破了手掌,血流得更多,他想摸摸她的發頂,但又擔心血會弄汙了她的發。她喜淨,在她懷孕時,不方便彎腰洗頭,都是他握著她的發絲,幫她慢慢地洗乾淨。

恍惚中,他又生出一種錯覺,她當真離開他了嗎?

瞥見自己腕上的佛珠,他好像又想到了什麼,忙下床取了筆墨,捋起了她的衣袖。

筆尖落在她肌膚上,從指尖起,字跡飄逸俊秀,流暢蘊藉,如飛仙環繞飛舞。

五根手指細細地寫滿了,又順著手腕往上繼續寫,又如金色的流雲橫臥,將她五指、手掌、小臂都寫滿了經文。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據說,平日裡持誦《金剛經》能解百病。

他手腕一抖,暈出了金色的墨漬,忙又伸出衣袖,揩乾淨了,繼續往下寫。

那俊麗的金色的經文,看起來好像真的有佛法加持。

隨著筆勢往上走,她身上裙裳漸褪,他眼睫低垂,凝神運筆,將經文書滿了她全身,再棄了筆,耐心地等待她蘇醒。

窗外一陣夜風吹來,她眼睫輕輕顫抖了一下。

無法言喻的歡喜將他吞沒,他幾乎狂喜地跳起來,抱緊了她,睜大了紺青的眼,想要看個清楚。

但風停歇了,她鴉羽樣的眼睫顫了一下,又落於了平靜,她又死在了他懷裡。

手掌中傳來的刺痛,終於將他的神魂與理智喚醒。

他伸出手,看了眼自己鮮血淋漓的手掌,看了眼掌中破碎的玉簪,想要儘量把它們拚接完整,再重新為她戴上。

但不論他怎麼拚,那玉簪就是拚不上,一時間,他對著自己手掌,驀地生出一陣厭惡感,不僅僅厭惡雙手,也厭惡他的跛足。

雙手和雙足似乎脫離了他的身體,生出了人臉,在扭曲著神情嘲笑著他。

他頓了一頓,摸出自己那把銀色的匕首。

刀尖深深地刺入掌心,貫穿了整隻手掌。

疼痛終於使他再度清醒了過來。他拔出匕首,又摟緊了她,附上唇去親吻她,撬開她冰冷的唇齒,想要將自己的溫度和生氣渡入她口中。

但她還是沒任何反應,他收回身子,終於頹然放棄了。

但很快,他又突然發現,她躺得姿勢似乎歪了點,那樣睡不太舒服。她懷孕時,睡得一直不.太.安.穩。她這樣睡,明日起來脖子一定會疼。

他伸出手想幫她調整姿勢,但指尖觸及她肌膚,卻冷得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那冷意一直延伸到心臟肺腑,好像叫心都緊緊地皺縮成了一團。

他想搬動她往裡一些,像以前一樣,他懷抱著她入睡。

她毫無所覺地任由他擺弄,枯梅似的四肢綿軟無力地垂下來。他跪在床上抱她往床裡麵搬的時候,少女腳踝上的裙擺滑落,露出一截白色的襪和一抹杏色。

他低下頭來,就瞧見她腳踝上緊緊地綁著條杏色的發帶,綁得緊緊的,似乎從來沒解開過,至死都沒解開過。

他愣了一下,摸上那發帶,驀然間,好像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青年顫抖著手,摟著她發頂,將她整個納入自己懷抱,整個人都蜷縮在床上,眼淚儘數落入了她脖頸中,一聲接一聲地呢喃著,“翠翠。”

“翠翠。”

青年嗚咽著,整個人都在發抖。

但懷中的少女卻沉默,沒有絲毫的反應。

他箍緊了她,想蹭蹭她的額頭。

“翠翠。”

他又哭又笑,咬著牙,像在吞咽著什麼,四肢都在抖,眼淚霎時打濕了她的衣襟,哽咽聲像在悲鳴。

她離開他了。

他從來沒有這麼鮮明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