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半輩子(二)(2 / 2)

紅燭高燒。

她拿著這兩個小玉人兒,坐在帳子裡,愣愣地睜著眼看著他,素來冷淡的臉上微微泛紅,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無所適從地攥緊了小玉人兒,想要掩飾這通身的尷尬和不自在。

成親後,妙有果然如她所言,每年都會尋幾個日子來看他。

但大多時候,她都與庚星和待在一起,夫妻恩愛,誌同道合,兩人天南海北的到處跑,有時候在大梁,有時候又乘船出了海。

出海時,更是兩三年都見不到一回,偶爾寄來這麼一兩封信,或是些海外稀奇古怪的新奇小玩意兒。

衛檀生無事的時候,好似回到了老樣子,常常倚在榻上,翻閱經書。

前幾年,他和妙有去了天竺,天竺佛法早已不存。

他望著妙有,她踮著腳看那波濤滾滾的長河,看那天際燒得熊熊的晚霞。

這世上啊,諸行無常,生生滅滅,沒什麼能永存,即便佛法也不例外。

這十多年來,他不曾夢到過她。

但有一日,他斜倚著軟榻睡著了,經書就擱在膝前。

在簾外瀟瀟的秋雨中,他終於夢見了她

他夢見了她正坐在水晶簾下梳頭,日頭高高的,水樣的光落在她臉側,女人看起來有些困倦懶散,鬢角的白玉蘭好似翩翩的蝴蝶。

她揚起臉,猶疑了一瞬,還是衝他笑了笑,“檀奴。”

一陣涼風吹入室內,簾幕相撞,晶瑩的珠光中,他從夢中驚醒。

榻旁的如豆的燈焰在秋風中搖曳,燭花劈啪一聲。

窗外黃葉紛紛墮地,落在霜階前,夜已經深了。

他剪去了一截燈花,重新拾起滑落在地的佛經,低眉信手翻了一頁,繼續往下看去。

人生百年,眨眼間,夢寐中已過去了大半,眾生在夢中隨業而轉。一切煩惱業障,本來空寂。一切因果,皆如夢幻。

沒多時,他又去了一趟郭溪,郭溪草豐沙闊,水鳥聚集,黑頸鶴其聲哀哀,雁落啞啞,蘆葦秋風,荒涼滿目。

秋風一卷,蘆花好似一夜白了頭。

翠翠。

他望向蘆葦深處,紺色的眼也倒映了這澄波粼粼的秋水。

眼睫垂下又揚起,坦然平和地想。

再等等,再等等,我便能再見到你了。

*

她覺得,爹爹愈來愈偏執得不可理喻了。

他如今閉門不見客,隻一人待在家裡潛心修佛。

她擔心,卻不好多說什麼。

瞧見她蹙眉,庚星和幫她撫去眉間的褶皺,輕聲安慰道,“改日便回去看看爹爹罷。”

他十歲到十八歲的人生,一直在寺中度過,而如今卻又重歸禪門,日日夜夜修習佛法。

他似乎相信,他能在死後成佛,能去往極樂,去往無上的佛國,能再見到娘親。

爹爹死前十分平靜。

他澡身,換衣。

換上了他在空山寺常穿著的玉色袈裟,戴著那串佛珠,細細地畫了眉,束好發,結跏趺坐,膝上放著個小小的紅木盒,在昏黃安靜的佛堂中,安然閉目坐化了。

在星和的幫助下,她籌措了爹爹的後事。

每每想起他安然低垂著頭,斂目趺坐的模樣,她心裡既覺得難受,又覺得可悲,覺得爹爹不可理喻到可悲可歎的地步。

昔年驚才絕豔的衛家三郎,何其聰敏,等不等得到娘親,他怎麼會不明白?

但他這半輩子,就這麼過去了,活在自己給自己編造的幻境中,守著一個希望直到死,臨死前,希望破滅後,又懷揣著另一個願望,期盼著自己能成佛。

佛有三不能,佛能空一切相,成萬法智,而不能即滅定業。

佛能知群有性,窮億劫事,而不能化導無緣。

佛能度無量有情,而不能儘眾生界。

佛不會憐憫他。

他至死也成不了佛。

作者有話要說:我感覺又要被罵,我先跑,但在跑之前,我再重複一遍,這番外不算分結局,它們是一串串下來的,我是親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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