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覺得她不是不會喝酒,主要是這個酒有問題。
看著顏色那麼清亮、裝酒的瓶子那麼清秀可愛,喝進去的時候口感那麼綿柔…怎麼她就醉了呢?
林然趴下的時候,流下了茫然的淚水。
“騙子。”
林然委屈:“說好的桃花酒,花做的酒怎麼能醉人呢?”
元景爍一把扶住她手臂,才讓她沒有直挺挺臉懟桌上,聽見她還在不敢置信地喃喃,氣得額角青筋一個勁兒跳。
“起來!”
元景爍冷著臉把她扯起來,正要開罵,就啞了聲。
她抬起頭,呆呆望著他。
元景爍眼睜睜看著那如玉臉頰一寸寸敷上紅霞,圓溜溜的杏眼,那雙從來清亮的眸子清晰蒙了一層水霧,她努力睜著眼,可那水霧卻越來越濃。
元景爍幾乎都能想象,如果揉開那層水霧,一定會有剔透的柔軟的水液滿溢出來,無力的、微涼的蜿蜒過手背…
元景爍知道自己該移開眼,可是他動不了,眼睛像是有自己的意識,隻能直勾勾地、一眨不眨望著她。
她忽然顫了下,斷翼般的眼睫輕顫,一滴淚終於像梨花滿溢的露珠,從她眼角落下來,濕痕劃過她臉頰,暈開敷粉春色,可她神色仍是那麼茫然,望著你,純淨無辜得像個稚孩。
直至百年、千年,直至他一輩子,元景爍仍忘不了這一幕。
那是他曾見過的,最旖旎的人間春色。
包閣裡一時沒有人說話,呼吸聲都像是消失。
直到雲長清一聲咳,聲音有點發啞:“林師妹醉了。”
林然恍惚聽到有人叫她名字,下意識扭過頭去看,元景爍突然按住她後腦,略微粗暴地把她按在肩膀上。
林然腦門磕到男人堅硬的肩胛骨,嗚的一聲,想掙紮,元景爍手死壓著她毛茸茸的後腦勺,給她臉遮得嚴嚴實實。
他低低“嗯”一聲算是答雲長清,手按著林然的頭,緊抿著唇,難得有些無措。
“我來扶著然姐姐吧。”
怯怯的聲音響起,小月不知何時膝行過來,跪坐在另一邊,膝蓋壓住林然的袍角,身體前傾,胸口幾乎貼住她的後背。
它一眨不眨盯著林然鬢角淩亂的碎發和露出的一點點白皙側臉,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嘴裡顛三倒四地喃喃著:“我來照顧然姐姐,然姐姐喝醉了,我很會照顧人的…”
元景爍冷冷看向她,它感受到男人眼神中冰冷的警告,才艱難移開目光,往後靠了靠,低頭可憐兮兮跪坐在那裡。
“不需要。”
元景爍把林然往自己身邊拉了拉,一字一句:“離她遠點。”
小月垂著頭,抑製不住急促的呼吸瞬間僵住,眼底飛快閃過怨毒的獰意。
雲長清想到自己剛才的晃神很有些羞愧,又咳了幾聲,才道:“我叫侍女送些醒酒丸來。”
元景爍點點頭,剛要揚聲叫人,屏風門就被輕輕一敲,女人夜鶯般柔媚的聲音傳進來:“幾位客人,是找三娘嗎?”
雲長清一頓,元景爍抬眼看來,雲長清解釋:“是小樓西的女主人,羅三娘,她身份有些特殊,你與我一起口稱羅夫人便是。”
元景爍點點頭。
雲長清道一聲“請”,屏風門被推開,拂進一襲馥鬱香風,紫色倩影盈盈而入,伴隨著婉轉的笑音
“是奴家回來遲了,讓幾位貴客久等,奴家這心裡著實不安呀。”
元景爍望去,見是位樣貌三十出頭的少婦人,香腮蛾眉、皓齒瓠犀,烏黑雲鬢斜簪著幾隻金鳳釵,鬢角彆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執一把美人團扇,體態豐腴婀娜,一步步走來,仿似步步生蓮,道不出的嫵媚曼妙,雖不及少女嬌豔,卻更有一種成熟嫵媚的風韻。
雲長清客氣:“是我們來得唐突,羅夫人太客氣了。”
羅夫人被逗得咯咯笑:“許多年未見,雲公子還是這樣風度翩…呀,這位姑娘是怎麼了?”
羅夫人看見靠著元景爍的林然,一愣,再一看,頓時莞爾笑了:“姑娘是醉過去了。”
雲長清望著林然,眼神漸漸柔和,笑:“她酒力不好,一杯就倒了,我們出來沒帶侍女,還得勞煩夫人照顧她醒一醒。”
“這哪還用雲公子吩咐。”
羅夫人爽快說,回身招了招扇子,竟立刻有身高體健的仆從扛著軟塌、梳妝台等女兒家的物事進來,在房間一角一一擺上,又折上一扇繡花屏風,眨眼功夫竟憑空收拾了個女兒家的閨房。
這時羅夫人身後跟著的其中兩個侍女低著頭小步過去,柔順地跪到元景爍旁邊。
元景爍頓了一下,才鬆開手,她們立刻輕手輕腳把已經醉迷糊的林然扶起來,羅夫人特意囑咐:“輕一些,好生服侍姑娘醒酒。”
“是。”
她又偏頭吩咐:“再端幾碗甜湯來客人們潤潤喉。”
“是。”另兩個侍女福身,正麵後退到門邊才轉身出去。
這一係列動作隻如行雲流水,規矩得根本不像是在青樓楚館風月之地,倒像是氏族家正正經經養出來的。
做完了這些,羅夫人回過頭來,才笑問雲長清:“我聽孩子們說,公子撿了個從我小樓西走丟的姑娘?”
雲長清抬了抬手:“是,這位小月姑娘說是來自小樓西。”
羅夫人含笑望去,不知何時已經重新跪坐回元景爍身後的小月,全身瑟縮了一下,才柔順俯身:“小月見過夫人。”
羅夫人看見小月,神色閃過驚訝,隨即遲疑:“這位姑娘…”
林然半睡半醒間覺得嘴裡被輕柔喂進什麼酸酸的東西,一入喉冰冰的涼意直躥腦袋頂,林然一個激靈,迷糊的醉意瞬間飛了,她睜開眼,麵前是兩個很漂亮的姑娘,對著她盈盈福身:“姑娘醒了。”
林然恍惚仿佛自己穿到古代閨秀小姐。
一個姑娘給她遞了清茶漱口,另一個姑娘用軟帕沾水細致為她擦臉擦手,問她要不要小憩一會兒?要不要換身衣服梳妝打扮?林然忙不迭搖頭,她們就把端來的簪釵綾羅拿回去,最後端著甜湯要喂她…是的,喂她。
林然穿來這個世界這麼多年從沒享過這種待遇,整個人都有點麻爪,趕緊接過來自己喝,邊喝心裡邊在想,不愧是銷金窟溫柔鄉,彆說男人了,她都要不行了——這也太幸福了。
喝完甜湯,兩個漂亮小姐姐又最後像打扮洋娃娃給她細致整理了一遍全身的衣服,才撤開屏風。
林然走出去,一扭頭,幾個仆從不知何時進來,扛著軟塌屏風沒發出一點聲音就走了。
林然:“…”
屋裡幾個人說著話,卻不約而同分了神往角落。
隔著屏風能隱約瞧見少女纖瘦的身影,坐起來乖乖淨了臉,自己端著喝了湯,由著侍女給打理了衣服…
羅夫人注意著雲長清與元景爍的神情,眼波不動聲色輕閃。
林然這才走出來。
元景爍喝著酒,瞥見她直愣愣站在那兒,心裡莫名有股火頂著,語氣不大好:“傻站著乾什麼,過來!”
林然並不在意他又莫名其妙發脾氣,反正他一個月總有三十二天不高興;她噠噠小跑過來,在他旁邊坐下,悄咪咬耳朵:“你看到了嗎?好有排麵。”
“這就是有排麵。”元景爍冷哼,睨她:“能不能有點出息。”
林然睜大眼睛正要說話,元景爍盯著她,突然用力揉她頭發。
不是師父那種特彆溫柔特彆寵愛的摸頭頂,他這手法粗糙得像直男擼貓,林然懷疑自己頭發都要被揉成毛團了。
“!”動什麼都不能動她的發際線,林然怒了,一巴掌拍下他的手,忽而旁邊輕笑聲,林然扭頭,才注意到屋裡多了位容貌慵豔的紫衣美婦,美婦人望著她,關切道:“姑娘醒了,哪裡還有不舒服嗎?”
林然聽她口吻便知是雲長清提到的小樓西主人羅夫人,笑著搖搖頭:“沒事了,謝謝夫人照顧。”
羅夫人笑:“不用謝,姑娘在我小樓西醉的,便是奴家分內之事。”
林然拱了拱手,羅夫人說回之前的話題,略顯遲疑:“說來不好意思,這位小月姑娘,其實奴家沒什麼印象。”
林然望去,小月柔順跪坐在元景爍身後,帷帽遮住頭頂,露出俏生生的小臉,垂著頭,也不出聲。
“小樓西的姑娘太多了,又時常有夠贖身錢的姑娘贖身離開,奴家不是每個姑娘都認清。”
羅夫人說著,門外又進來幾位管事,躬身要行禮,羅夫人擺擺扇子:“免了,你們來看看,這位小月姑娘可是誰手下的?”
那幾位管事抬頭看來,其中一個管事噯一聲。
小月輕顫。
“夫人,這是我手下的小月姑娘。”
那管事道:“您還記得小半年前小的與您稟報過的,在淺凝姑娘春宴上逃走的姑娘。”
“…你這樣說,我似有了些印象。”
羅夫人想了想:“我記得是個半妖小姑娘。”
“就是她!”
管事望著小月,仍是餘氣未消,怒聲:“你這小兔妖,幼時流落在外快病死了,可是夫人給你領回來才有你一條命活,小樓西這麼多年供你吃穿護你周全,我們也不是那等迫害人的下賤地方,你若不願賣身也可以做個清倌彈彈曲跳跳舞,等過些年攢夠了贖身錢自然放你自由,結果一溜眼你跑個沒影…就是養條狗也比你有良心!”
羅夫人蹙眉,有些無奈說:“好了。”
“夫人,我就是有氣!”
管事生氣:“夫人寬宥,可這兔妖著實沒良心!”
小月再也忍不住,哭著跪倒在地上:“小月錯了,是小月昏了頭!我那時害怕,我想出去,看見客人多沒人注意我,一時鬼迷了心竅就…但我沒想不認賬,我想以後攢了錢再給您寄回來,我想有本事了再回來報答您的恩情…”
她抹了抹眼睛,哽咽著:“可我出去了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好多人都想害我,我才知道夫人和管事大人這些年對我有多好,有一次我險些就死了,是元大哥和然姐姐救了我,我那時就在想,若是能活著,那我第一件事就是回來感謝您……夫人都是小月的錯,小月對不住您,但小月不是沒良心,您的大恩大德小月記一輩子的!”說著,她用力在地上磕起頭來。
羅夫人被說得動容,眼眶漸漸紅了,半響,似是苦笑似是自嘲輕輕一聲:“是啊,若能走,誰想留在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呢。”
周圍的侍女都悄悄抹起了眼睛,管事不忍:“夫人…”
林然覺得自己不對勁。
這種動人的場麵,她竟然沒辦法一起被感動。
傳音容易被偷聽,她放在桌下的手碰了碰元景爍,貼著他的手背,手指不動聲色地寫:小月被救下來的第一件事,也沒說要回家啊…不是顛顛就要跟你走嗎?
元景爍麵無表情。
林然繼續寫:這就是愛嗎?!!
還有兩個感歎號。
元景爍脖頸青筋抽了一下,一把薅住她爪子,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閉、嘴。”
林然呲了下牙,把手抽回來,扭頭繼續看壞兔兔梨花帶雨騙人。
“好了孩子,你起來吧,我不怪你。”
羅夫人用帕子拭了拭濕潤的眼角:“你也不容易,回家來就是了。”
小月卻不動,仍然伏趴在地上,隻有越來越大的哭聲:“夫人…小月對不起您,但小月不想、不想…”
羅夫人漸漸意識到什麼:“你不想回來?”
“是元大哥救了小月。”
小月像是突然鼓起勇氣,抬起頭,含淚的眼睛決然望著元景爍:“小月想報答元大哥,小月願意為奴為婢伺候元大哥,請夫人成全!”
不知是不是錯覺,林然總覺得羅夫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若有若無地轉,直到小月說完,才移到元景爍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