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爍披上外裳,握著刀往外走。
天還沒完全亮起,元景爍跨過門檻,就見小月站在院子裡打水。
她拎著水桶,伶仃仃地站在水井邊,乍一看讓人莫名覺得可憐。
元景爍卻發現,她動作漫不經心,一桶水打得搖搖晃晃,眼神一直在往一個方向瞟。
元景爍循著望去,正看見隔壁房間,那裡一片安靜,隻是房門半開著——可能是主人睡前沒卡緊門、被晚風吹開了。
元景爍走過去,透過門縫能看見裡麵的床,床上被子鼓鼓囊囊卷成一坨,仿佛一隻圓滾滾的大型蠶寶寶,隻露出個黑漆漆的後腦勺對著他,顯然不是徹夜辛苦打坐修煉的樣子。
元景爍扶著門框,揉了揉額角,到底扶著門沿無聲無息關上,由著她繼續呼呼大睡。
關上門,他轉過身,徑自走向小月。
小月已經收回窺視的目光,狀似認認真真地打水,但元景爍並不會忘記她剛才那種眼神。
貪婪的,粘稠的,惡臭的,像泥潭投出來的一雙腐爛的眼睛,沒有一點可以被視為陽光的東西。
一隻手突然拉住水桶,小月仿佛被嚇了一跳,怯生生抬起頭:“…元大哥。”
“我隻再說一次。”
元景爍俯下身,盯著她的眼睛:“離她遠點,明白嗎。”
小月一怔,咬住唇,眼眶裡轉著淚水:“元大哥,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對然姐姐…”
“我不需要你的解釋,我有眼睛,看得清楚。”
元景爍眼神冰冷如刀:“小月,彆再讓我看見你用那種惡心的眼神看她,我現在不殺你,不是不能殺你,明白嗎。”
小月看清他眼底暗金的流紋,是毫不掩飾的威脅與殺意。
是啊,誰都能殺它,誰都敢威脅它,誰都能踐踏它。
因為它隻是一個半妖,是一條被養出來釣魚的蟲子,是卑賤的螻蟻,所以它就活該一輩子被踐踏?活該像灰塵一樣碾碎在鞋底?!
憑什麼?憑什麼?!
憑什麼這就是它的命?!
小月渾身一震,似是恐懼地低下頭,沒有任何人看見它眼底猙獰蔓延的恨意與不甘。
是,你們都高高在上,你們都翻雲覆雨,都玩弄它,都踐踏它。
早晚有一天,一定有一天!它可以——它可以——
元景爍看它低頭訥訥不語,眼中冰冷的金痕隱去,把水桶扔回水井,轉身大步離開。
水桶掉進水井裡,濺起的水花打在小月臉上,它低著頭,好半響,再抬起來時,眼底已經布滿詭異的紫色紋路,但隻是一瞬,就重新湮沒。
手背緩緩抹去臉上的水痕,小月望向空蕩蕩的門檻,臉上浮現奇異的笑容,哼起輕快的小調,轉身繼續提起水桶。
元景爍牽著疾風馬走上大街。
燕州有禁空令,禁止普通修士飛行,金都空中隻允許元嬰修士和擁有家徽的大氏族嫡係車隊行駛,其他人隻能步行、或者乘著異獸在地上走。
元景爍按著疾風馬後背注入一些靈氣,疾風馬頓時美得蹄子刨地,元景爍麵無表情把撒歡的傻馬拉過來,翻身上馬,它屁顛屁顛就往前跑。
跑了兩個時辰,麵前霍然開朗,鱗次櫛比的亭台樓閣被開闊的空地取代,空地中間赫然佇立著一座漆黑的黑塔。
元景爍勒馬停下,仰頭望向那座高聳的黑塔。
淬心塔,金都第一煉境。
一重一淬心,每過一重,闖塔者的名字就會在黑塔那一重亮起。
元景爍從下往上望,底層第一重名字最多,密密麻麻如無數螢火微光閃爍,越往上名字越少,名字越大、也越來越亮,如同被簇擁的星辰。
他的目光一重重掃過,最後順著黑塔高聳的塔尖沒入雲端,頓了會兒,反身下馬。
黑塔周圍人頭攢動,都是各地來闖淬心塔的曆練者,黑塔前麵排著一條挺長的隊伍,不遠處搭著一片涼棚,裡麵停著各式各樣的坐騎,都是練氣築基期的異獸;旁邊還連著一片裝飾更華麗的平頂建築,裡麵劃分成大塊大塊舒適的毯區停靠著一架架豎著族徽的華麗的獸車,有專人給那些更珍貴強大的金丹異獸喂食。
元景爍牽著疾風馬走到涼棚,排了一會兒隊排到他,遞過去準備好的靈石,管事頭也沒抬,一手奪過靈石一手甩給他一個粗糙的木牌,也沒說往那邊走,極不耐煩揮揮手:“下一個。”
元景爍沒說什麼,接過木牌,按照最前麵幾個隔斷的數字編號順著找到了位置,是很靠後的位置,隔斷很是局促,疾風馬站進去幾乎不能轉身。
疾風馬站在狹窄隔斷裡,睜著大眼睛瞅他,可委屈地哼唧兩聲。
元景爍抿唇,手拍了拍馬脖。
恰在這時,對麵泛起一股異香,疾風馬瞬間躁動,嘶鳴著亢奮探著脖子去看。
元景爍看去,才發現這位置恰好是涼棚邊緣,對麵正連著平頂建築,半人高的厚牆對麵,就是一大片開闊的鋪滿絨毯的隔間,一隻似獅似兔兩耳尖長,頭頂披著一頭孔雀尾羽似豔色披羽的異獸趴在那裡,渾身散發著屬於金丹中期異獸的渾厚威壓。
此時它嘴裡懶洋洋地咀嚼著什麼,像是吃得很歡快,粗壯的尾巴甩個不停。
元景爍抬起頭,看見個娃娃臉青年抻著長腿跨坐在圍欄上,正有一搭沒一搭往遠異獸嘴裡扔一種紅色果子,感受到他的目光,漫不經心看來。
“呦,是你。”
他想了想:“你是…那天跟著雲家少主的小子?”
“榮前輩。”
元景爍並不在意他頗為輕慢的稱呼,拱了拱手,轉身牽過戀戀不舍盯著榮翰手裡紅色果子的疾風馬。
“行啊小子。”
榮翰見他既沒有露出被羞辱的憤怒與不甘,也沒有打蛇上棍過來攀關係,神色冷靜,一邊叫著他“前輩”一邊自顧自乾自己的事兒,讓人愣是挑不出理來,將不卑不亢做到極致。
榮翰反而高看一眼:這小子挺狂挺傲,卻又沉得住氣,這兩種氣質奇異地在他身上糅合,就很有些卓爾不群的味道。
榮翰再打量他,之前沒注意,隻當是個普通的金丹初期,現在才發現這還真是個小子,也就三十歲?不、不…也就二十歲,竟然就已經金丹了?!
二十歲結丹?!
榮翰暗自咽了咽唾沫,神色卻鄭重了一些。
金丹初期對於他來說不值一提,但如果這麼年輕,那就不一樣了,至少證明他有資質,值得人高瞧一眼。
榮翰問:“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元景爍沒看他,淡淡道:“元景爍。”
“元景爍,名字倒是不錯。”榮翰砸吧一下嘴,看他牽著疾風馬,哂笑:“它是聞著這甜榴果的味兒了,倒是個識貨的,你彆拽它,給它吃個。”說著直接甩了個甜榴果過去,砸在馬蹄上,咕溜溜滾到旁邊。
元景爍一時沒有說話。
天地良心,疾風馬超想彎腰去吃。
香香甜甜超誘人的果子就落在腳邊,不就是誘惑它去吃嗎,它們馬可沒那麼多講究,一彎腰吭哧一口,甜甜的靈氣一定能讓它美得冒泡。
但是疾風馬不敢。
雖然主人在旁邊一聲沒出,但它就是知道,它這個時候不能低頭。
尾巴亢奮甩成了小旋風,涎水本能地滴滴答答從嘴邊墜下來,它也把自己都快粘過去的眼神生生撕回來,昂首挺胸,求表揚般地用頭拱了拱元景爍的手。
元景爍終於緩緩笑了。
他重重摸了摸馬頭,彎下腰,親手把那個價值不菲的甜榴果撿起來,轉身遞還給臉色漸漸怪異的榮翰,臉色冷靜如初:“前輩客氣了,隻是我的坐騎糙慣了,吃不慣這東西,請前輩收回去吧。”
榮翰並不接,盯著他,緩緩眯了眯眼,卻說:“你真的很狂啊小子。”
元景爍笑了笑,就要把甜榴果放到牆邊,榮翰卻伸手接過來,用得力氣有些大,更像是奪,瀉出三分餘怒。
“有本事的狂,才配叫狂,否則就隻能是找死。”
榮翰接過甜榴果,隨手扔給後麵的坐騎,看著元景爍,冷哼:“小子,我承認你年紀輕輕就結丹應該天賦不錯,不過還是不要太輕狂好,就算你與雲家少主交好也不代表雲家能護你一輩子,該低頭的時候就得學會低頭。”
元景爍卻拱手道:“謝過前輩提醒。”
榮翰被生生噎住,眼看著元景爍轉身離開,發出半氣半笑一聲“嘿!”
元景爍走出涼棚。
“一個小小金丹後期就敢對你不敬。”
粗嘎聲音在腦中陰颼颼冷哼:“少蒼…元景爍,等你把他踩在腳下,定要他向他磕頭求饒!”
元景爍眼皮子都沒抬。
自從他結丹,隨著封禁的力量逐漸釋放,這個陰魂不散的聲音重新破禁,它說它叫撼天。
“一力撼蒼天,隻有我配得上這個名字。”它曾無比驕傲地說。
元景爍很小的時候它就出現過,他曾憤怒地質問它到底是什麼東西,它卻顧左右而其他。
之後元景爍就不再問,他學會了漠視,學會了壓製,並且一度成功了。
但隨著力量的逐漸強大,它卻像是漸漸解封,越來越活躍,無孔不入融進他身體——就仿佛它本是與他一體。
不過被他不死不休封印了幾次,它總算有了長進,不敢再囂張叫他少蒼,改為叫元景爍,猖狂的態度也勉強收斂起,但仍不死心地試圖蠱惑他。
“你應該去找萬仞劍閣楚如瑤。”
撼天催促:“她很重要,她是你來這裡的意義你知道嗎,你要得到她的愛意,吸收她的氣運強大自身,你才可以改變——”
它突然一卡,元景爍冷不丁:“改變什麼?”
撼天啞聲,半響含糊:“還不能告訴你…但我是為你好!元景爍,日後你會感激我!”
“你聽我的。”撼天強調:“你可是要執掌蒼生的人!”
元景爍冷笑,用靈氣把它再次壓製,撼天發出慘叫,勉強收斂起來的脾氣再次點爆,狠邪怒吼:“狗日的少蒼!老子早晚弄死你啊啊——”
元景爍走向淬心塔,遙遙長隊邊還有一個通道,卻隻有寥寥的人經過,要麼是衣著格外華貴的氏族要麼是威壓強悍的金丹後期以上強者,不需要排隊就直接往裡走,守著通道的管事親手奉上一塊玉牌,恭恭敬敬送他們進去。
弱肉強食、強者為尊,在修真界、尤其是這世俗觀念濃重的九州都府,體現得淋漓儘致。
元景爍收回目光,徑自走向長隊。
人群往前蠕動,元景爍聽著周圍嘈雜亢奮的議論。
“聽說闖過第五重開始,每往上一重燕州州府就賞賜大量寶物,若是能闖到第七重,那更是可以隨意開口討要獎賞。”
“嗬,但第五重哪裡好闖,能闖上去的哪一個不是說得上名號的高手!”
“…你第幾次來了?”
“第二次,上次闖塔傷得太重,我足足緩了小二十年才修補完心境,險些就跌下築基後期。”
“什麼?闖塔還會受傷?”
“這不笑話,你當這闖塔是說著玩的,什麼叫淬心?就是給你心境上的漏洞都挖出來,一個接一個考驗你!闖過去了心境就更上一層樓,沒闖過去的,那就成心魔了!”
“心魔?!”
正說著,兩個身著燕州州府官服的修士各拖著一具軟趴趴的人出來,那兩人瞳孔圓睜、五官猙獰扭曲,七竅出血神情恍惚,儼然已經是半瘋。
周圍瞬間一寂,半響,元景爍聽見身後人瑟縮議論:“又拖出來兩個。”
“一個金丹初期,一個金丹中期…怎麼都變成這樣?!”
“是不敵心魔,生生碎了丹吧。”
“這已經算好的,之前一個金丹後期的強者闖第七境時被心魔毀了道心,當場墮魔,在黑塔大開殺戒,最後自己自爆而亡,那場麵才叫慘絕人寰。”
“啊?這麼可怖,這、這…”
兩個州府修士罵罵咧咧把半瘋修士扔到邊上,不解氣地狠狠踹了兩腳,踹得他們吐血,也不管他們死活,轉身直接走了。
眾人看著那原本應該高高在上、如今卻瘋癲卑微如狗的金丹強者,心下不由升起寒意,有一些膽小的悄聲扯出隊伍離開了,但大部分人還排著,心存僥幸:
“我就闖前幾重,不會有事的。”
“我也這樣打算,試煉試煉自己,淬心塔又不看重修為,主要是看心境。”
“金丹又怎樣,說不定就是他們徒有修為心境不夠呢。”
“有理…”
“啊——”
“獸車失控了?快攔住它失控了!”
“撞過來了!”
獸吼車輪碾壓地麵的撕響突兀暴起,一架極其奢靡華麗的龍獅獸車橫衝直撞進長隊人群,將中間兩個人撞得骨肉寸斷噴血倒飛出去,刹那間驚起一陣淒厲的慘叫。
元景爍眼看前麵兩個修士要被生生碾進車輪,皺眉伸手扯住他們,他們驚魂未定連連向他道謝,元景爍隨意點點頭,望見人群如同被獅撲的羚羊群惶恐四散奔逃,
獸車上的人看見這一幕,竟然發出一陣囂張的狂笑聲。
眾人瞬間驚怒:“這混蛋是故意的?!”
那獸車在眾人驚怒吼聲中不停反進,竟然以軸心往四周碾壓,眨眼就要碾碎到他麵前,元景爍眉頭緊擰,忍無可忍一腳踹向龍獅獸粗壯的腿爪,長腿幾乎劃出破風聲,龍獅獸那堅若鋼骨的腿爪竟被硬生生踹折,哀嚎著猝不及防翻滾,拖著後麵的獸車一起倒栽翻滾,那猖狂的大笑聲轉瞬化為恐懼的慘叫:“啊——”
“嶽少爺!”
“快救少爺!”
後麵一群侍衛才匆匆追來,大驚失色去救人,才從翻倒破碎的獸車裡扶出來一個年輕男人。
“廢物廢物!”
年輕男人被扶出來,反手就給了幾個侍從巴掌,望見那害得自己翻車的龍獅獸,勃然大怒一掌拍過去。
龍獅獸本有金丹中期修為,要說實力比年輕男人更強,但受限於被馴養的死契,對主人生不起任何抵抗,硬硬受了這一掌,瞬間噴血倒地,氣息奄奄。
年輕男人這才轉過身來,一雙陰狠倨傲的眼睛環視四周:“剛才是誰動了爺的獸車?是誰?!”
眾人這才看清那馬車上的族徽,赫然是金都夏侯家,原本的群情激奮瞬間熄了大半,聽見年輕男人毫不掩飾殺意的聲音,都訥訥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