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仞劍閣的罡風是不變的。
江無涯站在祁山之巔,眺望無情峰,一層雪白屏障如同縛繭將整座無情峰籠罩,所有人隻能看見刺目的白光,而江無涯的眼眸裡,卻清晰倒映著白光禁錮中滔天翻湧的魔氣。
“…師兄。”
闕道子望著麵前沉默的男人,遲疑著輕喚了一聲。
江無涯眨了眨眼,像是從一場舊夢中醒來,偏過頭,笑著:“你瞧他,一聲不吭封了無情峰,倒給我掃地出門了。”
闕道子突然心裡特彆難受。
他也已經不小年紀了,劍閣掌門、元嬰後期,手下養出了兩個響當當的弟子,是可以有徒孫的人了,可是這一刻,他特彆想還像小時候,被人揍得鼻青臉腫,嚎天頓地回來抱著江無涯的腿哭。
那時候的他還可以哭啊,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他可以哭著說,說師兄啊,你彆笑了!你笑得師弟難受。
他還可以說,說師弟心疼你啊,師弟想讓你過得好一點;他能拍著胸脯保證,說師兄誰敢欺負你你讓他等著,等咱弟弟們長大了厲害了一起上指定弄不死他!
可是他再也不能哭了。
因為他已經變成要扛起劍閣的溫潤端正的掌門闕道子了;因為欺負江無涯的是蒼天,是他們永遠弄不死的天;因為他的江師兄、他們最好最好的大師兄再也過不好了,一輩子都過不去了。
不笑又怎樣,難道讓江無涯去哭嗎?去發瘋、去嚎啕大哭,哭蒼天不公?哭命運捉弄嗎?!
天底下誰都可以哭,可是江無涯不能哭。
因為他是江無涯,因為他是這一代的無情劍主,因為那一天,他親手甘願地扛起了宿命。
闕道子避過身去擦了擦眼睛,笑著說:“怕什麼,一會兒跟我去不知峰啊,正好家裡的小崽子們都出去了,咱們師兄弟倆可以一醉方休!”
江無涯擺擺手,收回目光,又想起什麼:“他們去哪曆練了?”
“去梵天尋淨土了,度化劍魂嘛。”
闕道子很想得開:“淨土一直是傳說,是不是尋得到咱也不知道,但讓他們出去曆練、多見識見識也是好的?”
“哦,小龔早前還與我傳訊,說他們受燕州州府邀請,可能會轉道去燕州金都看什麼斬妖大典了。”
闕道子說著拿出傳訊符,試圖聯係龔長老,傳訊符一片灰白動也不動,他無奈:“瞧瞧,元嬰的傳訊符都飛不過去,應該是已經進了梵天秘境,那邊有結界,一個大周天之前與世隔絕,隻能等他們出來再聽聽有什麼情況了。”
滄瀾界太大了,一個人散在四海九州就如一滴水融入大海,比起九州受凡人界影響很深的世俗州府宗族,三山九門這些大宗門大多秉持著出世的理念,也就北辰法宗在九州的牽連深些,玄天宗死性不改地和北辰法宗較勁,這些年也在試圖發展世俗勢力;但萬仞劍閣嘛,就是萬年不改的出世狀態,反正九州出現重大禍亂時總會有人主動找上劍閣,其他時候他們就坦然地兩耳不聞窗外事,自己在劍閣裡玩自己的。
畢竟你不能指望一群劍修搞人際關係,至於賺錢和培養小弟……嗬嗬,是打架不好玩還是劍不好睡?彆整那複雜的,劍修不動腦子的!
這當然是很爽的,然而,這也不可避免地造成劍閣常年信息缺失,彆說外人很難聯係到劍閣,就連自己家弟子要是單獨出去也會時不時地丟一下……好在劍閣一直有規矩,隻有修為到一定水平的弟子才允許單獨外出曆練,這種都是有自保之力的,還有個劍閣的名頭頂著,丟個十年八年地基本都能自己找回來。
唯偶爾會有例外。
比如…
“你替我看著小辛。”
闕道子看向江無涯,江無涯笑了笑:“我再出去走走。”
闕道子一怔,反應過來:“您還要去找林師侄嗎。”
“我們在人間界發現了些許蹤跡,小辛撐不住了,我才先送他回來。”
江無涯:“如今事了,我想再去找找。”
闕道子沒有理由拒絕。
宗門的師徒更甚於人間父子,當年誰也沒有想到江無涯會收徒,這些年林然名聲不顯,於是外人都說江無涯輕慢弟子,讓一個堂堂劍閣親傳弟子連無情劍法都學不得;可闕道子看著那個孩子長大,更是親眼看著,江無涯是怎麼為之悉心嗬護、長遠謀劃,傾儘了他所有能給的溫柔與寵愛。
闕道子隻能勸道:“林師侄的長明燈燃得好好的,性命無憂,師兄您且放寬心,慢慢找,總會找到。”
江無涯笑著點點頭。
離開萬仞劍閣,出修真界,橫跨雪山,時隔小半個月,江無涯再次來到雪山對麵的凡人界。
江無涯俯瞰著這凡人界,才想起他似乎也來過這兒。
那也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是他還年輕的時候,去各方遊曆,四海九州、妖域人間,去過太多地方,記都記不清。
江無涯走下雪山,走進最近的一座城池,城門宛如霜雪雕砌成,有一種粗獷的堅固高大,叫霜城,城不大,卻很熱鬨,車馬不絕人來人往。
江無涯隨著人流,有健碩彪悍的的俠客與他擦肩而過,綿長的商旅車隊徐徐行走,街頭巷尾嘈雜叫賣聲不絕於耳,江無涯望著四周,一些已經變得很淺的記憶慢慢浮出來。
那年來時,他隱約記得這裡還是亂世,他路過一片戰場的廢墟,還從萬人坑裡拉出個垂死的年輕人。
江無涯笑了笑,看路過一家酒樓,便走進去。
酒樓人來人往,又兼著客棧,一樓大堂竟還新搭著台子學人家茶館請了評書先生講評書,江無涯尋了個位置坐下,剛倒了杯清水要喝,就聽那評書先生“啪”一聲拍案,聲情並茂:“想當年天下八分無裂、群侯割據,咱太|祖爺出身耕農,被強征入伍,先入吳將軍麾下做小卒,卻說那日吳將軍兵敗西北,麾下將散兵逃、兵敗如山,咱們太|祖爺所在的行伍被迎麵擊潰,死得死傷得傷,到最後屍體竟累成個萬人坑,怎言一個慘絕了得。”
江無涯手一頓,覺得哪裡怪怪的。
那評書先生搖頭晃腦:“咱太|祖爺腹部正中一箭,血流如注,正是奄奄一息的時候,忽見天上一陣明光,仙樂梵唱,竟降下個神仙人物,隻聽神仙威武道:你非塵世中人,乃是玉皇座下戰神奉旨降世來止人間大亂,萬不可亡於此處。言罷抬手一點,太|祖爺身上的傷勢儘數消失,太|祖爺跪地感恩,神仙笑而不語,又手拿玉皇老兒之封神諭旨,遞與太|祖爺,遂飄然而去也。”
“…”江無涯:“——咳咳咳!!”
有客人不滿嚷嚷:“李老頭,你這段子都講多少年了!我們不聽這個!我們要聽元少俠的故事!”
此言一出,頓時群情激動:“對!聽元少俠!”
“噯這個好,就講元少俠闖武盟大會、屠魔門的那段!”
“不行,我們要聽元少俠闖長安,單槍匹馬闖宮禁勤王的故事!”
“那些有什麼意思,咱們這可是霜城!要講也得講元少俠武道巔峰去尋仙的故事啊!”
評書人聽得滿頭大汗,苦笑說:“客官們又要聽這又要聽那,乾脆拆了老兒一人拿一段聽可好了。”
眾人頓時哈哈大笑,場麵熱鬨至極。
“哎呦人太多耽誤了,請問客人來點什麼?”
一屋子小二忙得騰不出手,掌櫃不得不親自下場給客人點菜,見這邊有位獨客坐下趕緊過來,心裡正算計著還得再多請幾個人手,邊盤算著事兒邊湊近,樂嗬嗬抬頭定睛一看,瞬間睜大了眼:——好個神仙人物!
掌櫃沒讀過幾年私塾,肚子沒多少墨水,形容不出這等風采,隻覺得好似自己幼時隨父母初來霜城,仰頭望那連綿萬丈昆雲雪山,真真是高山仰止,頭暈目眩,訥訥說不出話來,腦子裡隻有一個“謫仙”翻來覆去地轉。
掌櫃恍恍惚惚想,這樣的人物,怎麼剛才進門時自己都沒注意呢,這等風華,按理前腳一進城,後腳就傳遍滿城了。
“有勞店家,來一壺酒水。”
青年笑著出聲,掌櫃的才反應過來,趕緊噯噯了兩聲,下意識用了敬稱:“大人還有彆的吩咐?”
“還有一事想勞煩店家。”
他從寬袖中取出一物,是一張畫卷,慢慢打開,掌櫃才發現是一幅人物半身小像,畫著一張盈盈淺笑的妙齡少女:“這是我的女弟子,之前出山遊曆,十三年前在這附近失去蹤跡,我想請店家派人往城裡問一問,可有誰見過,若能提供幾分消息,我必以重金酬謝。”說著不知打哪兒拿出個盒子,一打開,裡麵是數不清的金銀珠寶。
掌櫃幾乎被晃瞎了眼,瞬間屏住呼吸,反應過來,眼中光芒大盛,趕緊把那盒珠寶擋住,壓低聲音拍著胸脯保證:“大人可找對人了!小的在霜城幾十年了,人脈最是周全,您想打聽什麼都行,隻要這霜城發生過的事兒,定給你打聽得齊齊全全!”
江無涯一笑。
他其實並不抱太大的希望,雪山留下的痕跡已經是許多年前了,林然也許根本沒來過這霜城,或者就算來過這兒,也可能隻落腳幾日歇一歇就很快離開。
掌櫃打動了主意要做成這筆大買賣,又去仔細看那幅畫,邊看邊心裡犯嘀咕,這位大人也不過而立的年紀,竟然隨身帶著這麼幅少女小像,還說是女弟子,誰家師父和女弟子——噯噯?!這畫像怎麼看著有些眼熟。
掌櫃眯著眼睛看,那少女眉眼彎彎,雖還青澀卻已掩不住秀麗姿容,要是出現在霜城他必然印象深刻,但他確實沒見過這麼一位姑娘,可他又覺得這張臉眼熟…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