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君客說他什麼都不知道。
林然信他才有鬼。
幽冥絕地每一個幻境都是由人心夢魘所化,剛才他盯著那壁畫的眼神,就說明這個小世界的形成和他脫不了關係,他是不會知道壁畫裡女王和將軍的恩怨情仇,但他一定有另一件深重的執念,強烈到讓他變成現在這個模樣,甚至強烈到映射進幻境中,塑造這場幻境形成。
那是他的心魔。
但他顯然沒有與她分享的意思。
行吧,不說就不說吧,誰沒有點難言之隱呢,他也沒問她這些年在外麵浪不回家是怎麼回事。
林然看他垂著一隻受傷的手臂,另隻手拿著看著就沉得不行的長戟,還背著個沉甸甸的包,覺得這傷員待遇未免淒慘,不有良心作痛,她加緊幾步拉住他背包說:“彆著急,之後估計就不用那些工具了,我給你收拾收拾把沒用的都扔了吧。”
“…”隱君客被她扯住包,就像被壓住龜殼的烏龜,裝沒聽見都不行,悶悶停下來。
林然把他包卸下來,看了看裡麵的東西,基本全是盜墓的那些工具,沒什麼用處了,她乾脆都倒出來,隻把最後剩下的一些炸|藥留下,又從自己包裡翻出幾個壓縮餅乾和一壺水塞進去,然後提起旁邊一盞油燈,把裡麵半凝固的不敢細想是不是什麼奇怪玩意兒的油脂挖出來塗在兩個背包表層,然後提著兩個背帶:“來。”
他看了看她,悶悶張開手臂,林然給他背上:“好啦,這樣萬一有危險,扔一個包還剩一個,總不至於餓死。”
他不吭聲,林然也不在意,拍了拍手:“接下來該怎麼走地圖上寫了?”
背包乍一下輕得不太適應,隱君客提了下背帶,觸到的指尖膩膩的,他垂眸撚了兩下,才淡淡說:“這條暗河儘頭的陰氣最盛,該是指向出口。”
“陰氣?”
她們在這裡所有的靈氣和修為都被封印,和普通凡人沒什麼差彆,怎麼可能感受到陰氣?更何況是分辨哪裡陰氣最盛?
林然看向他手中那根長戟。
那是一柄玄鐵重戟,當斂儘殺機的寒芒時,就顯出古樸而威儀的樣式,與其說是一種殺敵的鋒利武器,都不如說更像人間帝王封禪時懸佩的天子劍,帶著遠比武器本身更深重的威嚴和寓意。
暗道裡很黑,但林然還是看見那玄戟周圍隱約氤氳的黑氣,戟身反射著森而冷的黑光,黑光折射所過之處黑暗幽深處嘶嘶梭梭,古墓中潛藏窺視的毒蟲邪祟驚悚著悄然退去,給他們留出一條清淨的路。
那是來自黑淵血脈至高王權的震懾。
戟身微微一動,被白皙勁瘦的手握緊,戟身緩緩壓下去。
林然抬起目光,隻能看見他麵具下線條冷清半個下頷,微微繃緊,並不想她看的樣子。
林然隻好收回目光。
沿著暗河一路往前,河道漸漸乾涸,麵前出現一個十字路口,四麵都是暗沉沉望不到儘頭的幽深石道,不知通往哪裡。
林然:“我們往哪邊走?”
隱君客停了一會兒,微微沉吟,戟尖指向左邊。
林然點點頭正要邁步,隱君客突然轉頭,凝眉緊緊盯著右手邊的方向。
林然聽見悉索的聲音,乍一下很輕,轉瞬就如漲潮般膨脹,伴隨著驟然淒厲的慘叫:
“救命——”
隱君客臉色驟變:“走!”
兩個連滾帶爬的身影從轉角衝出來,幾乎是瞬間,他們身後黑水蟲潮泄洪般倒灌,在鋪天蓋地的嗡轟聲中滾滾向他們湧來。
林然轉頭就跑,隱君客微微落後她一步,後麵李立朱玉婷看見兩人眼神驟亮:“隱前輩——”
隱君客眼神冷漠並不回應,但那兩個人已經仿佛找到了依仗,如蒙大赦緊跟在後,林然隱君客在前,隻聽見越來越巨大的嗡嗡聲,一眨眼跑過好幾百米那些蟲子仍緊追不放,林然扭頭喊:“你們是不是擅拿了墓室裡什麼東西才被追殺?快扔出去!”
“沒有!”李立趕緊辯白:“明知這陵墓詭異我們怎麼敢擅動,我們什麼也不曾動,但這些蟲子像是認準了我們一路對我們窮追不舍!根本甩不脫!”
之前眾人分散時她和隱君客是最後跑的,按理說這些蟲子要追也是該追他們,但他們一路無事,可李立這倆溜得最快的反而被盯上,林然不覺得這是巧合,但李立也未必撒謊,畢竟這陵墓裡除了“神氣”也沒什麼對他們這些修士有吸引力,李立不至於作死到貪那點俗世東西。
各種思緒在腦子裡轉了轉,林然腳步一轉又衝過一個轉角,卻愕然看見前麵竟是一片黑黝黝的石壁。
沒路了?!
林然想都沒想把風竹劍扔過去,鋒利的劍刃撞在那石壁上,清脆的“叮當”聲,風竹劍隻在石壁留下一道凹痕就被生生撞飛回來。
這一劍她是用了全力的!林然臉色一變,反手接住還在震鳴的風竹劍,虎口瞬間裂開血水:“這石壁一時破不開!前麵沒路了!”
後麵本已疲於奔命的李立朱玉婷神色瞬間驚恐:“不能停!一停下蟲潮會把我們吞得骨頭不剩。”
林然不用回頭就能聽見身後越來越逼近的可怖嗡鳴聲,她試著橫過劍迅速敲擊兩側的石壁,劍鋒與牆壁撞擊處甚至擦出炙熱的火花,留下一道連續而深刻的凹痕,這些石壁都是實體的,沒有密道和暗門,連磚石縫隙都沒有,一時之間也很難生砸出條路來。
林然眉頭越皺越緊,難道真要回頭從蟲潮中撕出條路來?
後麵傳來李立恐懼的大喊聲:“蟲子來了!它們追上來了!”
“我的腳!我的腳!”
朱玉婷尖叫驚駭淒厲:“我不要死!救我我不要死!!啊——”
這時耳邊突然響起沉沉一聲:“我來。”
隱君客!
林然隻感覺耳側勁風劃過,青年如同一支利矢刺出,他手中長戟驟然亮起寒光,戟身映亮繁複奇詭的黑色紋路映射成半空無數立體浮雕般的氣紋。
林然猛地轉身,僅僅幾米之外一腳陷在蟲潮的朱玉婷全身眨眼就被覆滿草灰色的蟲子重重倒進蟲潮裡,李立瘋了似嘶吼著跑過她身邊,緊跟著的蟲潮轉瞬如黑水湧到她腳下。
林然扯過身後的背包用打火機點燃,被提前塗過油脂的背包瞬間燃燒成火球,奔湧過來的蟲潮忌憚般地往後退出個半圈。
戟尖重重撞向石壁,漫天浮刻符文有如撲火飛蛾紛紛撞向石壁,之前連風竹劍都砸不穿的石壁碎出無數蜿蜒裂痕,在巨大的震響中轟然碎裂,刹那間,整個空間都仿佛扭曲坍塌。
“門開了!”李立狂喜大喊。
蟲潮猛然瘋了似的往前湧,竟然不惜被烈火焚燒成灰燼也瘋狂朝著正擋在最前麵的林然衝去,林然鼻尖儘是蟲屍燒焦的腥味,後腰突然一緊,一隻堅實手臂以難以撼動的強硬力道把她拽進破碎的大門裡。
林然隻覺麵前景象扭曲,曾經幽深陰暗的地道如碎裂的鏡子斑駁成千萬碎片,她看見李立在前麵瘋狂奔跑的背影,而她自己腳踩在一片虛無的空間裡,無數仿佛看不見儘頭的流光如蛛網穿插密布,奇異的光影在四周交錯,懸停著、凝固著、有如幕布被肆意潑上光怪陸離的油彩。
林然愣住了。
因為那些凝固的光影不是油彩,而是時空。
“臥槽!”天一脫口而出:“這他媽是破壁了!”
破的不是牆壁,是這方小幻境的壁壘,一力降十會破除所有局中的假象陷阱和曲折的考驗,撕吧撕吧,直接暴力通關。
如果這是個遊戲,這就叫穿模,叫bug,叫掛逼狗。
林然默默扭頭,看著還抓著自己後領子的隱君客。
隱君客不動如山,手握長戟背挺腰拔,麵具一戴,滿臉冷漠目視前方,儼然一個莫得感情的掛逼。
好家夥,之前他一聲不吭,她以為大家都是隨波逐流的小菜雞,原來逼急了還可以這麼玩的嘛。
林然雙手合十,誠心誠意:“大哥,你這麼厲害,能不能帶我直接通關,我想去幽冥絕地的最深處看看。”
隱君客眼神微微往旁邊動,看了她一眼,悶聲:“不行。”
林然萌萌噠:“真的不行嗎大哥~其實我覺得行,要不大哥你再考慮考慮~”
“……不行。”隱君客表情活像是被螞蟻爬了一身,麵具都遮不住奇奇怪怪僵硬的神情,不自在地鬆開她,低低說了句:“彆叫我大哥…撒嬌也不行…”最後聲音越來越低,漸至低不可聞。
她以前從不撒嬌,或者說不會對他撒嬌,明明比他小,看他的眼神卻總讓他覺得她伸手就能一臉慈愛摸摸他的頭。
他夢裡都不會想到她有一天會這麼活靈靈叫他大哥。
她變化不小,不知經曆了什麼,說變活潑了也不對,因為他知道她其實一直就不是個內向的人,隻不過以前習慣了含蓄和平淡,現在好像是徹底放飛自我。
——但在他看來,也沒有不同
他仍然完全拿她沒辦法,以前是這樣,現在更是這樣。
他之前經過多少小幻境都沒想動用黑淵的力量,明明下定決心和她保持距離,可看見那些蟲子快把她淹沒,他想都來不及想,就已經變成現在這樣。
他隻想歎氣。
林然看著一臉冷漠的隱君客,並不害怕,反而蠢蠢欲動想能不能再壓榨出點什麼來——沒辦法,誰叫她太了解他,有的人天生是好人,麵冷心熱,使勁磨磨肯定能磨出來的。
但就在這時,前麵虛空猝然從不同方向衝出幾個驚慌的人影,還不等林然招呼,左前方郭老身後冷不丁出現一道巨大的重斧轟然劈下。
“啊!”
郭老倉促閃避,還是被劈下了半邊手臂,鮮血四濺中那一斧威勢不減竟然將空間劈開了一道巨口,刹那間虛空的鏡像破裂,光影渾濁,凝固的時空重新流動,周圍如同被撕開幕布的舞台迅速鋪開一座空曠恢弘得難以形容的大殿,穹頂高不見頂,九重玄鐵石階上是一座豎立的冰棺,冰棺前是個如漩渦攪動的黑洞。
所有人眼前驟亮。
“前輩是界門!界門在這兒!!”
離得最近的向蝶欣喜道,但隨即麵色大變,因為一種恐怖的陰影從身後籠罩,伴隨著無數沉重青銅甲胄撞擊的悶響。
向蝶驚恐對上一雙雙死寂血腥的眼睛,數不清的青銅傭黑壓壓湧進來,最前麵是一個巨大魁梧的青銅身影,重斧滴著還未凝固的血,麵甲下目光空洞森然。
它被猝然投放到陌生的空間,卻沒有絲毫的驚訝,木然神情一如雕塑。
它的目光僵直地平平移動,像個機械尋找目標的傀儡,但當它的目光掠到高高祭台上的冰棺時,猛地一震,空洞死寂的眼中驟激起驚濤。
“不好!”
“快跑!”
眾人大驚,李立一馬當先猛衝向祭台,負傷的郭老董英落後一步,林然拽過隱君客,順手拉過嚇傻了的向蝶緊追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