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樂天陸陸續續病了整整一個冬天,鄭元峰也就伺候了他整整一個冬天。
病了的樂天還是有些不同的,從前樂天雖然在床上嬌弱可憐,但那隻是外表上的,在鄭元峰心中,樂天心靈之強韌,恐怕連他也及不上,而病了的樂天,卻是真正的有些‘嬌’了,用膳時,小手將被子拉到下巴下麵,脖子微微前傾,小鳥一般地張開嘴唇,因為風寒而流淚的紅眼睛慢慢眨著。
鄭元峰看著他的模樣,軟到了心裡。
憐奴憐奴……
自從知道了樂天與潘姝的婚事之後,鄭元峰便將樂天從前的事挖了個底朝天,知曉他剛出生時便高燒不退險些一命嗚呼,衛夫人當時心中一定也是無限愛憐這個孩子,恨不能以身代之。
鄭元峰如今卻是與衛夫人感同身受,舀起一勺肉羹輕吹了吹,送到樂天的唇邊,心道:彆讓他病著了,讓我代為受過吧。
鄭元峰每日都摟著病了的樂天一起睡,依舊沒有染上風寒,樂天對他熊一樣的身體都已經無語了,晚上睡覺時偷偷把鼻涕抹在他的中衣上進行打擊報複。
鄭元峰晨起時,發覺胸前一塊淡黃,頓時無語,望向縮在被窩裡的無辜樂天,憋了半天才道:“憐奴哪裡都是香的。”
樂天:早說了爺拉的屎都是香的。
開春時,樂天的病終於好了,鄭元峰非常高興,想下令放生祈福,被樂天阻止了,“萬事萬物皆有其道,人力乾涉,會釀成惡果。”
鄭元峰笑容淡淡,“那憐奴為何非要度我?”
樂天沉靜道:“換了從前,阿蠻會起放生的念頭嗎?”
鄭元峰自然不會,在他的幻想裡,他登上皇位之後,必定大開殺戒,至高無上的權利對他隻意味著生殺大權。
而他如今,卻想用他的權利愛一個人。
鄭元峰牽起樂天的一隻手,在唇邊輕輕一吻,低聲道:“憐奴,我承認,你度化我了。”
樂天麵露笑意,神情淡然從容,他的頭發長了,身量也因常食葷腥抽長了一些,鄭元峰靜靜凝望著他,發覺他的麵容還是一如初見,寶相莊嚴暗含慈悲,他似乎隻改變了樂天的一點點外表。
雁過也會留痕,憐奴,我到底有沒有在你心裡留下過一絲絲痕跡?鄭元峰團住他的手,在掌心吹了口氣,“怎麼手還這麼涼,小心又得了風寒。”
樂天含笑道:“不礙事。”
鄭元峰摟住他,輕聲道:“禦花園的花開了,想去瞧瞧嗎?”
樂天寧靜道:“好。”
春回大地,隨著天氣轉暖,所開放的不止是花朵,還有一張張催戰的折子。
開春之後,邊境的胡人蠢蠢欲動不斷騷擾邊城的軍民,朝中便有人上了第一道請鄭元峰討胡的折子,有一便有二,一時之間折子雪花一樣地落到了鄭元峰的案幾上。
這種事往年也常有,先帝不曾受到朝中大臣如此逼迫,概因鄭元峰特殊的身份,大臣們驚惶不安,生怕鄭元峰胳膊肘往外拐,才非要逼鄭元峰做一個選擇。
鄭元峰翻看著桌上的折子,苦笑道:“憐奴,我總算知道我從前逼你選時,你是什麼感受。”
樂天平靜道:“我與阿蠻的感受應當還是不一樣的。”我當時很快樂嘿嘿嘿。
鄭元峰瞥了他一眼,心中湧起酸澀,垂眸道:“是,憐奴一向通透。”
“阿蠻在苦惱什麼?”樂天輕聲道。
鄭元峰歎了口氣,拉著樂天一起坐下,神色凝重道:“一邊是國民,一邊是族人,我……實在難以抉擇。”
鄭元峰雖自小長在宮裡,但璿嬪一直給他講胡族部落的風土人情,在璿嬪的口中,塞外的胡族自由奔放,是最熱情好客的族群,鄭元峰雖然從未見過除璿嬪以外的任何一個胡人,卻對胡人的身份認同感極強,也許也是因為幼時自己胡人的特征常常受到旁人欺淩鄙視,鄭元峰更是起了逆反心理。
你們覺得我是胡人便瞧不起我,我偏要做個厲害的胡人!
如今坐上了皇位,卻被逼做這樣的抉擇,鄭元峰心頭略感無力。
樂天拉過攤開的折子細細看完,“這上頭說胡族擾亂邊境,可沒有說為什麼。”
鄭元峰沉聲道:“胡族地勢偏僻,冬日時極為寒冷,往往會因為食物衣物供給不上便凍死餓死許多人,開春之後,新的莊稼即便種了也沒有糧食,自然會去搶奪。”
樂天點頭,“鳥為食亡。”
鄭元峰沉默,這實在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當這個皇帝越久,鄭元峰就越覺著樂天說的許多話都是對的。
或許真像樂天所說,他是生來度他的。
“阿蠻,”樂天合上折子,柔聲道,“你或許曾很煩擾自己那一半的胡人血統,亦或許你現在仍在煩惱,但這其實對你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助力。”
鄭元峰麵色一震,若有所思。
樂天繼續道:“你既是漢人,也是胡人,你是最能促成和平的人選。”
鄭元峰心頭如被清風掃過,煩惱多日的難題雲開霧散,他高興地摟住樂天將他拋了起來,在樂天的驚呼聲中又將人接住,抱著他興奮地轉了一圈,才停下道:“樂天,你真是我的聖僧!”
樂天微笑了笑,眯眼說了句‘阿彌陀佛’。
鄭元峰心裡一點也不對‘阿彌陀佛’這四個字煩了,樂天就是樂天,他便是這樣一尊人間真佛,他愛上的就是這樣慈悲通達的佛祖,那又怎樣?既無法將他拉下佛壇,那麼舍他一身去皈依佛門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