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飽含邪氣的紅霧不同,那是一股清淩乾淨的春風。
笛音悠然而至,聚作流風回雪之勢,不消片刻,便將飛葉擊退數尺,化為一灘齏粉。
鄭鈞傲渾身發抖,想要睜眼回頭,卻又不敢回頭。
宗門上下,擅長用笛的弟子無外乎那麼幾個。
關於他身後究竟是誰,男孩心裡隱隱有了答案,然而正因為是她,才讓鄭鈞傲不敢動彈。
她怎麼會到這裡來。
……怎麼能是她呢。
身邊殺氣愈發強烈,來人的笛音隨之加劇。耳邊嗡嗡作響,傳來一道無比熟悉的女聲:“躲!”
鄭鈞傲咬牙,睜眼向右閃躲,避開一道直直衝來的樹藤。
楚明箏實力很強,笛音響徹之處,四麵八方的藤蔓受了威懾,退潮一般向後縮走。
男孩抿唇低下腦袋,聽見她淡淡的聲音:“你還好麼?”
鄭鈞傲努力不讓她看見自己通紅的眼眶,本想低低應一聲“嗯”,話到嘴邊,卻成了另一番言語:“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楚明箏似是愣了一下。
“不是應該去稟告長老嗎?這地方來了就是死路一條,你、我――”
他仰頭,喉嚨一哽:“我不要你同情,也不要你假慈悲地原諒。”
……真是糟糕透了。
可楚明箏越是表現得渾不在意,就襯得之前的鄭鈞傲越發不可原諒。自尊心把他一點點壓低,仿佛說出這樣的話,就能讓他顯得不那麼可憐又卑微。
楚明箏居然沒有生氣。
也對,她一向不容易生氣。
“此地邪氣濃鬱,很可能侵蝕識海,令情緒不穩,放大陰暗麵。你儘量平心靜氣,不要被它影響。”
少女握緊手中長笛,嗓音微低:“以及,我對你並非同情,也絕非慈悲。”
鄭鈞傲一怔。
“你之前的所作所為,我並不讚成,也不會輕易說出原諒。之所以救你,並非想要刻意討好,或是想要與你結交,這隻是一名長輩、一個師姐應當去做的事情――明白嗎?”
男孩呆呆看著她。
半晌,鄭鈞傲低頭:“……嗯。”
“此地不知藏有何種危險,我們儘快離開。”
楚明箏道:“我已讓蘿蘿前去告知諸位長老,就算沒辦法逃出去,想必用不了多久,也會有援兵來助。事不宜遲,還是先往霧氣稍薄的方向走走吧。”
鄭鈞傲仍是一言不發,低著腦袋跟在她身後。
越往密林深處走,紅霧就越發濃稠。以這些植株異變的模樣來看,藏匿在中心的,定然是個十分棘手的大怪物。
楚師姐實力強勁,對付樹藤不成問題。隻要往樹林外圍一直走,逐漸遠離最危險的中心地帶,他們兩人就能逃出生天。
懸著的心終於緩緩落下來,男孩暗暗鬆了口氣。
下一瞬,鄭鈞傲的身體卻是陡然一僵。
――殺氣。
前所未有的殺氣宛若排山倒海,自身後洶洶湧來。哪怕看不見殺氣的來源,也能感到冰冷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威壓沉沉,將他死死錮在原地。
比起那些胡亂飛舞的樹藤,這股氣息幾乎叫人喘不過氣。
楚明箏顯然也覺察出不對勁,腳步兀地停下。
鄭鈞傲竭力不表現出怯懦的模樣,鼓起勇氣轉身。
他看見一雙巨大的眼睛。
視線所及之處,幽深的山穀翠木林立,樹葉被霧氣染成血色,恍如血海滔滔。而在oo的枝葉間,赫然是兩隻浮光湧動的黃金瞳。
是……龍?
他短暫地恍惚一瞬,不知是不是錯覺,竟見到那雙金黃色的瞳孔微微一動,閃過作弄般的惡意。
緊隨其後,便是沉沉一聲嗚咽,以及比之前更加猛烈的邪氣。
“它……它想用邪氣侵入我們的識海!”
鄭鈞傲很快反應過來:“太好了,這條龍沒有立即用殺招,我們必須快――”
他說著回頭,堪堪湧出的欣喜頓頓一滯,不由屏住呼吸。
他方才還在慶幸,雖然不知道理由,但這條邪龍並未剛見麵就下死手,無疑給他們二人提供了逃生契機。
可如今看來,這分明是另一道必死的深淵。
邪氣凝集,直衝衝撞上楚明箏一人,直到此時此刻,鄭鈞傲才明白邪龍的那道惡意。
它想……讓他們自相殘殺。
渾身上下皆是被冰水浸透般的涼,男孩想要轉身逃開,卻咬牙握了握拳。
“你、你彆急,我這裡有許多安神的藥,全、全部給――”
他的話沒來得及說完,最後一個字剛到嘴邊,就被嚇得一動不動。
一股突如其來的靈力將他震開,狼狽摔倒在地。再看楚明箏,已是雙目猩紅、麵色慘白,指尖虛虛停在他喉前,隻要稍一用力,就會有靈力刺穿脖頸。
在四散的紅霧裡,一道黑影從她身後慢慢溢出來。
那是心魔。
鄭鈞傲戰栗不止,隨著魔氣四溢,接觸到其中幾縷。
他之前便能大致猜出楚明箏的心魔,此刻真真切切與之觸碰,心口像被用力一敲。
濃鬱而沉重的氣息緩緩下壓,在這樣的情緒裡,連呼吸都覺得壓抑。四麵八方一片寂靜,他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聲音,仿佛置身於深淵之底。
那是楚師姐的心緒。
他從未想過,她向來雲淡風輕,心中卻是如此沉鬱悲傷。
想來也是,她原本是蒼梧仙宗最有前途的年輕樂修,和所有弟子一樣,擁有遠大的抱負,渴望成為立於山巔的人。
一日之內聽覺儘失,她聽不見聲音也見不得人,前路被轟然斬斷,再無修煉的可能。
更何況……還有那麼多看笑話的人,那麼多不明真相的流言蜚語。
怪女人,醜八怪,目中無人,自以為是的“前”天才。
那些都是被他,被他們當作玩笑說出來的話語,對於楚明箏,卻是一把又一把鋒利的刀刃。
明明她什麼也沒做錯。
把一切當作笑話的他們,才是令人羞愧的惡人。
他真是壞透了。
近在咫尺的指尖始終沒有落下,鄭鈞傲眼淚簌簌落下,沒有掙紮和求饒。
如果他是楚師姐,一定會毫不猶豫下殺手。
可是……為什麼她始終沒有動作呢。
少女猩紅的瞳孔倏地顫了顫,鄭鈞傲感受到靈力驟起的微風。
那股力道毫不留情,待他凝神看去,卻是落在楚明箏掌心。
“你聽我說,”她因痛楚稍稍回神,嗓音低不可聞,“趁我尚且清醒,轉身就跑。我或許能與邪龍纏鬥片刻,為你爭取時間。”
……方才那一刹那,她是當真被心魔掌控了身體。
邪龍定是看出她心有雜念,才特意讓邪氣一股腦侵入她識海之中。
那的確是一片漆黑昏暗的記憶,然而在渾渾噩噩裡,楚明箏隱隱見到一束光。
小小的一個圓團,不高也不強大,有時是淺淺粉色,有時是貓咪一樣的鵝黃,總是小心翼翼跟在她身旁,仰起腦袋的時候,眼睛如同兩顆星星。
那孩子不畏懼她的長相,也不在乎她停滯不前的修為,會常常對著她笑,輕輕叫她小師姐,也曾經鑽進她被子裡,說起關於雲朵和小熊的夢。
……她多喜歡她啊。
隻可惜,恐怕再也沒辦法與秦蘿相見了。
猩紅的霧氣橫衝直撞,邪龍的黃金瞳中露出竊笑。遍布全身的刺痛再度湧來,邪氣加深,楚明箏咬破舌尖,卻還是陷入混沌。
在蔓延開的血腥氣裡,她忽然聽見不遠處的踏踏腳步。
如同瀕死之際的幻聽,或是一場夢。
隨之而來的,還有鈴鐺一樣清脆的嗓音:“小……小師姐!”
鄭鈞傲怔然抬頭。
不遠處仍是團團簇簇的妖木,枝葉晃蕩之間,顯出一道修長的影子。
有個小小的身影從他肩頭用力掙脫,重重摔在地上,又很快爬起身來,向他與楚師姐所在的方向跑來。
那是……秦蘿。
狠狠摔在地上,秦蘿被疼出了生理性眼淚。
但眼前所見的一切不允許她有絲毫耽擱,女孩咬牙爬起身來,強忍著腳踝上劇烈的疼痛,頭也不回往前衝。
“小、小心!那些樹藤――”
伏魔錄看得心疼不已,驚叫出聲。話音未落,便見一瞬白光閃過――
白也蹙了眉頭,為她斬斷一條又一條的妖藤。
秦蘿用力吸了吸氣,止住繼續掉眼淚的衝動,從口袋裡拿出小小的木盒。
這其實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情。
最開始的時候,小師姐分明是為了救下鄭鈞傲,才毫不猶豫跳進這片紅霧裡。然而在原本發生的命運中,沒人會知道這個真相。
鄭鈞傲遭到心魔所殺,小師姐也被當作壞人當場除掉。
大家所見到的景象,隻是一個受了欺負的女孩心生怨恨,殘忍屠殺同門罷了。
……真是太不公平了。
明明根本不是那樣的。
之前受的傷陣陣發疼,女孩踏踏的腳步卻未曾停歇。蟄伏的邪龍心生不滿,正要蓄勢衝出密林,被她身後的少年拔刀攔下。
鄭鈞傲看出她想要靠近,蹙眉拔高聲音:“秦蘿,楚師姐被心魔纏身,恐會傷你,不要過來!”
秦蘿還是沒停。
魔氣在她身上劃出好幾道口子,女孩的身影雖然隻有小小一團,卻逆了整個浩浩蕩蕩的浪潮,在血與霧裡來到楚明箏身邊,帶著一縷同樣微小的光。
――由歸一蓮製成的丹丸小巧圓潤,通體縈繞著溫潤光華。
因楚明箏半跪在地,丹丸被輕易塞進少女口中,不過俄頃,便融入渾身上下的經脈之內。
心口是無法抑製的咚咚巨響,秦蘿攥緊袖口,眼眶止不住發燙。
“小師姐,你彆怕。這是我、我從瓴道子長老那裡煉出的丹藥。”
她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掉,說話時哽咽一下:“它一定、一定能治好你的。”
……她不應當聽見聲音的。
被心魔纏身的少女微微怔住,在滿心的殺意裡,勉強掙脫出一縷自主意識。
然而此時此刻,細弱綿軟、帶了哭腔的童音掠過耳畔,雖然隱隱約約,卻不至於無跡可尋。
這是蘿蘿送給她的藥。
在那一瞬間,楚明箏忽地想起很多很多事情。
女孩參加新月秘境前的激動欣喜、一遍又一遍向她問起歸一蓮、拚了命地把陸仁嘉抬出洞穴、乃至於最後冒著生命危險,滿身是傷地除掉邪魔。
秦蘿分明是個並不在意名次的小姑娘,連磕到膝蓋都會難受喊疼。
無數看似雜亂無章且毫無關聯的細節逐一相連,在她沉重的心跳聲裡,終於顯現出幾分清晰的脈絡。
原來是這樣。
那孩子在為了她,豁出一切地放手一搏。
……怎麼會有這樣的小孩呢。
識海之內,心魔肆無忌憚地蔓延,即將把她吞噬一空。楚明箏在混沌漆黑的深淵裡抬頭,望見秦蘿的雙眼,如同觸手可及的小星星。
那條龍還在林子裡,隨時會掀起血雨腥風。
她也想要……保護她。
她才是小師姐啊,怎麼能總讓那孩子衝在前頭。
一團小小的亮光掙脫而出。
如同暈染的水墨,亦或一瞬散開的星河,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渾然鋪開,逼退翻湧心魔。
明亮的星星輕輕抱住了她。
在楚明箏久久空蕩無聲的耳邊,無比清晰地傳來一道泠泠低語:“小師姐,沒事了……以後我能給你唱《小星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