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被天書壓製了修為,但人至築基,身法心法劍法都與練氣的菜雞截然不同。
夏見星的動作快得不可思議,現身閃躲一氣嗬成,秦蘿定下心來,同行的官家小姐已經被劈中後頸,在突如其來的力道下昏倒在地。
聶扶荷蹙眉:“誰?!”
待看清夏見星麵孔,少女神色愈厲:“……夏大夫?”
“聶扶荷小姐。”
夏見星彎眼笑笑,即便身側躺著個昏昏沉沉的人、手裡拿著暴力躲來的贓物,模樣仍是澄澈如清風,溫溫和和的,瞧不出分毫戾氣。
“夏師兄!”
如今沒有必要掩飾身份,秦蘿迫不及待與她分享自己的新發現:“如果被祭劍成為劍靈,應該就能使用天書了!陸望的角色就是祭劍的角色!”
出乎意料地,聽罷她劈裡啪啦一段話,夏見星不過揚唇笑笑,讚許似的頷了首,沒露出一丁點兒驚訝之色。
“不錯。劍靈與潛淵本身的力量相融,修為定能突飛猛進。”
她一步步靠近,手中令牌倏地轉了個圈,護在秦蘿身前,抬眸對上聶扶荷的眼睛。
聶扶荷冷麵冷聲:“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
秦蘿抬起腦袋:“夏師兄,我們要回去找到陸望嗎?”
“不用。”
夏見星摸摸她腦袋,嘴角噙著笑意:“既然聶小姐聽見我們的談話,不妨向她解釋清楚,好不好?”
可這一切,分明與聶扶荷沒什麼關係呀。
小孩想不通其中的因果關聯,納悶歪了歪腦袋。
“天書乃是聖物,被寄存於禦龍城城中,尋常人無法使用,就連城主,應該也沒辦法發揮它的一半實力――或是說,直到現在,能做到這件事情的人,不存在於禦龍城。”
身側的少年音慢悠悠:“現在沒有,我們不妨往後推測。”
秦蘿努力跟上她的思路,小腦袋瓜瘋狂運轉。
“禦龍城最終淪為廢墟,說明神龍的封印沒能解開,前往禁地拔劍的三個人,無一例外全部失敗了。”
夏見星摸了摸令牌之上的紋路,語氣愈發曖昧不明:“拔劍的法子行不通,而邪魔已然入城,要想重新喚醒神龍,城主隻剩下唯一一個選擇。”
秦蘿心下一明。
唯一的選擇,便是祭劍。
“禦龍城女尊男卑,城主疼愛女兒,因而被殘忍祭劍的,定是那個不受寵愛的兒子。”
夏見星道:“小公子被封印入劍,卻也沒能讓龍魂蘇醒,整座城池由此而滅,無人生還。許是念念不舍,又許是出於彆的什麼原因,他以劍靈之體尋見天書,並創造出這一場浩大的幻境。”
她說罷頓了頓,眼中笑意漸漸褪去,莫名顯出幾分無可奈何:“聽起來的確一氣嗬成……但事實果真如此麼?”
聶扶荷默然不語,直直看著她的眼睛。
夏見星坦然與之對視:“秦蘿師妹指出過一點,曾經拯救禦龍城的仙人乃是男子,潛淵劍原本的主人,也同樣是他。既然如此,為何禦龍城要執意以女子為尊,甚至定下‘唯有女子能參加問劍大會、取出潛淵劍’的規則呢?這豈不是在質疑那位身為男子的仙人麼?”
秦蘿眨了眨眼睛。
對哦,她一直覺得這件事很奇怪來著。
伏魔錄安安靜靜不說話,不咋咋呼呼地指手畫腳,就說明它表示認同。
“這是幻境裡最大的邏輯漏洞,以此為基礎進行推測,推翻種種不合理的現狀,最終能得到一個事實。”
夏見星道:“禦龍城靈力稀薄,百姓修為不高,在此地的生活與凡人界如出一轍。可凡人界是個什麼模樣?男人生來健壯有力,地位水漲船高;女人大多身形矮小,氣力亦不如前者那般大,久而久之得不到重用,隻能淪為男子的附庸。”
心中一直壓著的沉悶石頭,終於在此時此刻分崩離析。
秦蘿微微睜圓眼睛,在腦海中的無數個片段逐一勾連,如同破碎的拚圖慢慢貼合。
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這是被所有人打從一開始便清楚知道、卻也被一直忽視著的事實。
眼前的禦龍城,根本就是場徹頭徹尾的幻境。
“這裡是場幻境啊。”
著了男裝的少女如釋重負般輕聲笑笑,伴隨錚然一響,拔劍出鞘:“既然一切都是假象,那把城中的某些規則對個調,應該不是難事吧?”
沒有什麼盼望著自由的小公子,也沒有醉仙樓裡那些住在小房子中的少年。
如同鏡麵扭轉,一塊塊拚圖被翻轉到另一側,拚接成他們未曾見過的畫麵。
年紀輕輕的女孩們被禁錮在紙醉金迷的高閣水榭,有時悵然抬頭,隻能見到僅容兩張床鋪的逼仄小室,以及模糊不清、自尊全無的蒼蒼前路。
父母雙亡的少女無路可去,為扶養年紀尚小的弟妹,在城中支起一家小小店鋪。居心叵測、勾引、浪蕩,謠言如雪花,沉甸甸壓在肩頭。
偌大的城主府裡,懵懂的小姐站在高高的圍牆之上。她身後是樓宇皇皇、詩詞琴箏,跟前開了一樹燦爛的梨花,地上落滿馬車車轍,有幾個孩子沿著街邊跑過。
年輕的醫師來到府中,少女聽那人說起遙遠的九州與千家宗府,暢想過沙海蒼雪,卻也在某日無意間聽聞,身為城主的父親打算將她祭劍。
她們連自由歡笑的權利都未曾有過。
“如此一來,被送去祭劍的便不是小公子。”
夏見星眸光微凝,看不清真正的情緒:“……這一場徹底顛倒的幻境,就是你所盼望見到的情景嗎,聶扶荷?”
哢擦。
秦蘿聽見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
聶扶荷麵無表情站在她們身前,身後是莽莽蒼蒼的高大後山。
以她的身後為起點,仿佛有人把紙頁一點點撕開,夜色被撕裂出一道道細碎的紋路,再順著這些紋路,裂開越來越大的縫隙。
被勘破幻境之後,幻境會出現裂痕。
山巒、天空、樹木儘數碎開,慘白的月光幽幽落下,當秦蘿再眨眨眼,透過裂縫見到另一幅全然不同的景象。
血一樣的月色流淌如水波,枝葉枯萎敗落,化作地上成堆的齏粉。
魔氣纏繞在枝頭,幾乎蔓延視線所及的每一處角落,無處不是死寂壓抑,猶如死域。
裂縫之後……便是真正的禦龍城。
而透過裂縫,死氣與盤踞不散的魔物似乎嗅到了香氣,朝著她們慢慢轉來。
聶扶荷默然不語,手中清光乍現。
長劍揚起,斬斷一道魔氣的同時,也將四周所有的留影石斬作飛灰。
聶扶荷看著她的動作,止不住嘲弄的輕笑:“你也想進入禁地,試一試拔劍嗎?可不要忘了,潛淵劍唯有男子才能取出,至於你,不過是個穿了男服的小丫頭。”
秦蘿聞聲抬頭,恰好撞上對方清明的雙眼。
夏見星抿唇笑笑,摸摸她腦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聶扶荷冷冷看她,瞳仁漆黑,宛如幽潭:“千百年來,看穿幻境的修士大有人在,卻從未有誰真正拔劍出鞘――你又是何處得來的信心,妄想淩駕於神龍之上?”
穿過裂縫的黑氣越來越多,紅月如血,魔物久久未見生人,嘶吼著向前猛撲。
遠處傳來不知何人的尖叫,在仍然繼續著的幻境裡,妖魔的身影愈來愈濃,天邊被染成潑墨般的漆黑,濃雲翻滾,隱有雷聲。
夏見星起手揚劍,擊中一隻迎麵而來的邪魔之際,將秦蘿緊緊護於懷中。
女孩貼在她胸前,聽見撲通撲通、愈來愈響的心跳。
那是肆意而囂張的氣勢,一往無前。
“很奇怪,對吧。”
秦蘿聽見胸腔震動的嗡嗡聲響,以及少女不再刻意壓低的、清淩微低的聲線:“從小到大我一直不明白,為何爹爹不喜歡女兒,為何從生下來起,娘親便要我佯裝成男子,不讓我告訴任何人真相。”
夏乾自凡人界飛升而來,被稱作“真龍降世”,時刻謹記男女尊卑。她母親於他,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妾。
為了夏家不外傳的劍法,她必須是個男孩,也隻能是個男孩。
這是很不公平的事。
所有故事裡,神龍從來都青睞於男人,女子唯能選擇另一邊的鳳凰,仿佛是約定俗成的定則。
可為何隻有男子才能駕馭神龍,為何隻有男子才可登峰造極問鼎巔峰。
更幼稚一些地去想,又為何男子才能夠三妻四妾,恣意過活。
“他們說的那些,全是蠢話。”
劍光淩厲,秦蘿耳邊的聲音卻依舊溫和,如同悄然耳語,帶著一點點癢與熱氣,徑直來到心口:“男子做不到的事我們做,驅不儘的邪魔由我們來斬――”
狂風如刃,撕裂少女的玉白色發帶與獵獵衣擺,黑發傾瀉似墨,狂舞散開。
月色暗淡,她的眸光凜然似星,劍氣翻湧如山。
在砰砰心跳聲裡,夏見星的嗓音裹挾疾風而來:“即便是你我二人,若要禦龍,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