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百門大比,為公平起見,每個人的儲物袋裡都不能裝太多法器。
這是秦蘿第一次認認真真整理儲物袋,把裡麵的藥材法寶一件一件拿出來,放在桌上逐一分類。
儲物袋裡裝著許多之前那個“秦蘿”的東西,絕大部分是價格不菲的寶貝,首飾買了不少,全放在底下積灰。
好不容易整理到最底層,秦蘿不由一愣。
她方才被閃閃發亮的金銀珠寶晃得腦袋發昏,眼看著堆積的寶貝越來越大、越來越刺眼,沒想到金光閃閃之下,在最裡麵的角落裡,居然隻有一遝厚厚的紙張。
秦蘿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這些紙張的用途,將它們一並拿出來,放在布靈布靈的桌麵上。
是許許多多練字後的廢紙。
秦蘿剛來修真界時,對於文字與書法很不熟悉,寫字像是蟲蟲爬,因而也就十分清楚地記得,之前那位“秦蘿”寫有一手好字。
當初在學宮裡,長老還特意指出過她的書法不如往常。
她小心翼翼翻開第一張,下一頁,仍然是滿滿的白紙黑字。
每個字都被用力寫了很多遍,從最初的生澀到後來的遊刃有餘、力透紙背,密密麻麻的筆墨幾乎把紙頁填滿。
再往下,除了練字,也有數十張樂譜。
翻閱痕跡很重,似乎曾被狠狠揉成一團,其中幾張沁了水漬,導致字跡暈開小小的團。
秦蘿一邊看,一邊想起模模糊糊的記憶。
熟悉的小院裡,娘親摸著身側少女的腦袋,誇獎她天賦過人、聰慧萬分;轉向她時微微一笑,嗓音裡儘是安慰的味道:“蘿蘿不要灰心。雖然不能完整彈出曲子,但你的進步已經很大了。”
人來人往的學宮裡,孤零零的女孩走在人群之中,聽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竊竊私語:“你說秦蘿?我就搞不懂了,她爹是劍聖,她娘是舉世聞名的樂修天才,可她吧――不說修煉,她連寫字都跟鬨著玩似的,這人能做好什麼事兒啊。”
夜色深沉的書房裡,沉默的人影一遍遍練習怎麼也學不會的曲子,一次次寫下被嘲笑詬病的書法,為了不被旁人發覺,燈光很暗很暗,幾乎看不清。
在此之前,秦蘿很少回憶曾經的生活片段,畢竟那不是她的人生,總有種偷窺的不道德感。
直到今天夜裡,她才真正走近了那個從未見過的“秦蘿”。
難怪“秦蘿”是出了名的不務正業,在她腦子裡,卻能把那麼多樂譜記得無比清晰。
難怪她明明剛來修真界沒多久,卻對課本裡的知識滾瓜爛熟,能在學宮考出不錯的成績,一切都源於早就積攢在腦海裡的記憶。
[因為魂魄與軀體不匹配,那孩子很難使用靈力。]
天道有些感慨:[隻可惜,就算把這些樂譜全都背下來,她也還是隻能原地踏步。想想她那時,一定心有不甘吧。]
秦蘿細細翻看手中的紙頁,想起那個女孩暴怒與哭泣的模樣,以及寫著寫著忽然發了怒火,將紙筆一股腦全扔在地上。
她討厭楚明箏,因為自己一無是處,楚明箏卻是娘親最為珍視的弟子,將屬於她的寵愛一點點剝奪。
她自是虛榮自私、一點即燃,用無數昂貴的寶貝裝飾自己,隻為了填補被一天天挖空的自尊心;遇上不合心意的人就變成刺蝟,隻有這樣,才讓自己不顯得那麼可憐兮兮。
於是越來越暴躁,越來越隨波逐流自暴自棄,與身邊的人們越來越陌生。
孤單無處宣泄,連自己也痛恨自己的壞脾氣,卻發現早就成了無法擺脫的習慣。
她也曾嘗試過變好,然而無論多麼努力,始終隻能置身於被嘲笑被看不起的境遇。
天道亦是默然不語。
沒有誰天生就渴望被所有人厭棄,一切結出的果,都有既定的因。
它不認為曾經那個秦蘿是個好孩子,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她之所以變成那種性子,並非與生俱來的惡。
“天道叔叔。”
秦蘿安靜看了很久,怯怯出聲:“她現在過得還好嗎?”
它就知道這丫頭會問這個問題。
[好得不得了,你那些朋友老師都還不錯。]
天道頓了片刻,似是無可奈何,於她識海中倏忽一閃。
它之前為秦蘿壞了規矩,再壞一次……
嗯,悄悄地,不影響這個世界的走向,應該無妨。
白芒拂過,於識海之內,出現一幅身臨其境般的景象。
小小的女孩茫然坐在床邊,周圍的一切皆是陌生,不等她反應過來,便有一道影子竄到跟前。
秦蘿瞬間挺直身子――那是她的好朋友薛小可。
“秦蘿秦蘿你沒事吧!”
薛小可滿眼擔憂,抬手在女孩麵前晃一晃:“腦袋還疼不疼?還記得我是誰嗎?”
[我同她解釋過來龍去脈,也介紹了那邊世界的大概情況。]
天道說:[她接受能力不錯,和你差不多。]
畫麵裡的女孩不習慣與人靠近,條件反射皺了眉頭,下一個瞬間,又聽見另一道聲音。
“擔心死我了!當時怎麼這麼不小心,居然從樓梯摔了下來。”
李老師一把將她摟進懷中,心有餘悸拍了拍女孩後背:“還好沒出大問題,身上還有哪兒疼嗎?”
一個男孩的腦袋從李老師身後竄出來:“我們給你買了好多水果,想不想吃?還有果凍!”
女孩從下意識的抗拒,變成有些手足無措的神色。
[我特意提醒過她,身邊的人和以前不一樣,不要亂發脾氣。]
天道歎了口氣:[她應該很久沒被這麼多人圍在中間……總而言之,還是在慢慢變好吧。]
隨著它話音落下,識海裡畫麵一轉,不再是冷白冷白的醫務室。
秦蘿一眼就認出來,這是他們的除夕晚會,每個小朋友都要上台表演才藝。
女孩忐忑不安地被推上台,彈了一曲古箏。
她曾無數次練習過這些曲子,在修真界空有音律而無靈氣,隻能被評為下下之資。
然而在除夕之夜的福利院裡,台下的小朋友們個個睜大了眼睛。
這是她咬牙切齒努力那麼多年,第一次得到意料之外的回報――當女孩在掌聲裡恍惚著走下舞台,眼中儘是茫然與不敢置信。
“我隻聽說蘿蘿學過古箏,居然彈得這麼厲害!”
薛小可一把將她抱住,毫不掩飾語氣裡的驕傲:“太棒了吧!”
女孩耳朵泛起紅潮,嘗試張了張嘴巴,沒說出一句話。
“我還看過她寫字!蘿蘿你什麼時候練的書法?”
蘇萌萌舉起右手:“超漂亮的!教教我吧教教我吧!”
女孩整張臉都變成一個紅蘋果:“沒……沒有很好看。”
“快看快看!”
薛小可拉著她坐下,壓低聲音:“我聽說陸蕭他們幾個男生要演小品,陸蕭演了個老婆婆,陳辰是他兒子――對了,等表演結束,咱們三個去哪兒看煙花?今天除夕,彆忘記許願。”
四下燈光很暗,隻有舞台一片白茫茫。隻有秦蘿看見,紅著臉的女孩安靜低下腦袋,眼眶泛起潮紅。
這應當是她曾經不敢奢求的畫麵,不再頂著“掌門之女”“廢物”和“一事無成”的標簽,努力終於有了回報,被朋友們溫柔而平等地對待。
秦蘿長長舒了一口氣,很小聲地對天道說:“真是太好了。”
[她的脾氣比之前好多了。]
天道笑了笑:[我之前說得沒錯吧?你的朋友老師隻不過給了她力所能及的關照,對於她來說――]
它想了會兒,嘗試斟酌語句,讓形容更加準確:[大概就像是,重新得到了一段無與倫比的、充滿希望的人生吧。]
七歲的孩子或許不能把這些話理解透徹,天道並未詳談太多,輕輕笑了笑:[我這次來,主要是想看看你的情況。既然你已經熟悉了這裡的環境,人物小傳應該就不需要了吧?]
秦蘿聽出它的意思,很快點頭:“這裡的大家都很好,我比之前長大了好多,能自己保護自己。”
她小大人似的模樣十足可愛,天道低笑幾聲,不知想起什麼,忽地止住笑意,放緩聲音:[秦蘿,不管最後結局怎樣,你真的做得很好。]
女孩安安靜靜,聽它輕輕說:[給予彆人善意之後,這份善意一定會生根發芽、越長越大。對於你的小師姐他們來說,你改變了他們的整段人生……很了不起。]
秦蘿不習慣如此直白的誇獎,耳朵噗地染上粉紅。
[接下來就是百門大比,我不在身邊,人物小傳也被收回,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天道默了默,加重語氣:[一定小心。]
秦蘿用力點頭:“我知道的!一定沒問題!”
識海裡的聲音沒再說話。
天道無言抬起視線,目光所及之處,是女孩身側浮起的漆黑小字。
從最初相遇的那天起,它便告訴過秦蘿,她命懷劫數,萬事小心。
她看過那麼多人既定的命運,然而無論如何,都無法窺見屬於自己的小傳。
包括那一行隱隱泛起血色的字句。
――[時逢湮墟起,七殺生,殞命於百門大比。]
這是注定的宿命,無法被輕易更改。
然而看著秦蘿,天道心裡卻悄然生出一個天馬行空、近乎於可笑的念頭。
正如它所說那樣,即便是無意間給予的善意,也能隨著時間一點點生根發芽。
那麼時至今日,當一切因果重塑,曾經播下的諸多善意蓬然生長……那隻扇動翅膀的蝴蝶,究竟能不能掀起扭轉死局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