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我會保護你的。...)
牆體殷紅,屋頂尖尖。
秦蘿牢牢記住這個特征,始終注視著街道兩邊的景象。
現在已經很晚了,街上見不到太多行人。家家戶戶亮起昏黃的燈,從她的視角望去,如同一片墜落在地上的星星。
謝尋非瘦得厲害,骨頭有些硌人,雖然置身於夏天的夜晚,身體卻是冰冰涼涼,感受不到熱量。
陡然之間,少年頓了頓腳步
秦蘿輕聲開口:“謝哥哥,怎麼了?”
謝尋非搖頭:“無礙。”
他隻說出兩個字,便下意識抿了唇,壓下即將出口的一聲吃痛氣音。
之前在湮墟外麵的古戰場裡,他就已經感到了魔氣的躁動,仿佛隨時都會衝破識海,占據整具身體。
那時他隻當此地魔潮太重,不必多加在意,如今想來,應當是與湮墟產生了共鳴。
這裡是他誕生的地方。
體內的魔氣再度翻湧,狠狠衝撞每一條筋脈,迫不及待想要破開禁錮,回到熟悉的環境之中。
疼痛蔓延,謝尋非垂眸凝神,如往常一般邁開腳步。
“謝哥哥。”
秦蘿的聲音很快響起,帶了點歡快的欣喜:“我們到啦。”
於是少年抬頭。
與城裡其它的建築物相比,毫無疑問,眼前這棟房屋顯眼許多。
佇立於長街儘頭的燈火暗淡之處,從上往下,從牆壁到瓦片,無一不是陳舊古老的紅。屋頂尖尖翹起,比起大多數修士清心寡欲的風格,更像女巫煉製魔藥的實驗室。
秦蘿覺得自己這個比喻十分恰當,從謝尋非身上穩穩落地,還沒敲門,緊鎖的木門就自行打開。
緊隨其後,是房屋裡的燭燈一盞盞亮起,接連有序,發出極其細微的“呼呼”聲音。
更像是女巫的家宅了。
秦蘿直直站在門前,悄悄往謝尋非身邊挪了挪。
“彆怕。”
他語氣淡淡:“都是陣法符咒的效果。曲前輩精通此道,要想做到這種程度,於她而言不過小菜一碟。”
所以不是什麼古怪的靈異現象。秦蘿這才鬆了口氣,卻沒從謝尋非身邊挪開。
少年神色如常,拉住她衣袖:“跟我來。”
他說罷一步步往前,步伐穩而慢,用來確保身邊的女孩能夠跟上速度。
秦蘿察覺出這一點,情不自禁咧嘴笑笑,快步來到他身邊:“嗯嗯。”
不愧是仙道大能的住處,跟尋常人家完全不同。
搖曳的燭光如同一串項鏈,照亮整個偌大廳堂。這裡隨處可見散落的紙團、堆積的書本,以及被丟在地上的各式工具。
但古怪的是,房子裡卻又乾淨過了頭,秦蘿上下左右四處打量,清一色乾爽透亮,沒見到一處灰塵。
“屋子裡用過很強的除塵訣。”
謝尋非道:“至於那些自行點亮的燭火,應當用了火咒和感靈咒,隻要探尋到有人的氣息,便會亮起火光。”
原來是這樣。
秦蘿恍然大悟,耳邊傳來一聲愜意的笑:“不錯。家務活最是惱人,倘若自己去做,定會乏味至死。這種時候,咒術就格外有用了。”
曲道知的嗓音從側廳響起,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側廳大門自行打開。
這是邀請進入的意思,秦蘿小心走近,發出一聲低低的“哇”。
側廳居然是間書房,書架挺拔林立,放著滿滿當當、浩如煙海的書籍。
一本本書冊堆積如堡壘,投下巨大的厚重影子;書架一排接著一排,置身於其中,仿佛來到了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迷宮。
這裡隻有唯一一處光源,孤零零的蠟燭擺放在書房中間。
身穿翠色長裙的女修坐在一把靠椅上,被燭光模糊了眉眼,手裡拿著本書。她腿很長,小小的空間無法容納,隻能交叉著直直伸向前方,動作肆意又慵懶。
“前輩,這是您的書房嗎?”
秦蘿左看看右瞧瞧,露出驚訝崇拜的神色:“好多書!您都看過嗎?”
“大部分是師門傳下來東西,我隻看了三成不到。”
曲道知放下手中書本,一縷黑發隨著動作垂下來:“你們需要找個房間,好好休息會兒嗎?
謝尋非沒出聲,看一眼秦蘿,等候她的打算。
“現在不是很晚,睡覺應該睡不著。”
秦蘿對上他的目光:“謝哥哥,你不是說要試著找找離開湮墟的辦法嗎?這裡這麼多書,我們一起找找吧。”
謝尋非自是點頭:“前輩,我二人被困於此,不知應當如何離開。此處書冊眾多,不知可否行個方便,讓我們看一看?”
曲道知饒有深意瞧他一下,右手撐住木椅扶手,懶懶起身:“書麼,本來就是用來翻看的。從左往右,所有書以年份的順序依次排開。你們儘管看便是,我不做打擾。”
秦蘿一愣:“您要走嗎?”
“到了晚上給貓咪投食的時間。”
曲道知說著笑笑:“雖然湮墟裡的人和物不用進食,但我每天定時看望它們,已經成了種習慣。”
女孩恍然眨眨眼睛:“您很喜歡貓嗎?”
九十一(我會保護你的。...)
“算是。”
她沉默一瞬,眼尾稍彎:“不過……也沒到想把天上的星星摘給它們的程度吧。”
瞧見秦蘿呆呆的神色,曲道知笑意更深:“這是我們這兒的傳說,為討心愛的姑娘歡心,有位仙君將天邊的星星一顆顆摘下來,為她獻上項鏈。後來再說起重要的、心中喜愛的對象,便會用‘把星星摘給她’。”
女修擺擺手:“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罷了,畢竟星空遙遠,無人能夠當真觸到。我先行離開,二位自便。”
秦蘿將她謝過,也興致勃勃揮了揮手,等曲道知翠綠色的影子消失不見,開始打量起屋子裡的書。
正如她所說,書本以年份的順序依次排列,最左邊的典籍居然能追溯到三千年前,保存得乾淨又整潔。
這應該算件老古董,小朋友伸出右手,小心戳了戳:“好厲害,這些書比很多老前輩的年紀都要大吧。”
謝尋非低聲:“咒法之術世世代代傳承多年,從修士誕生的起初,就有了零星記載。”
就像她學過的樂譜一樣。
秦蘿抿著唇想,如果沒有那些譜子,許多樂曲肯定早就失傳不見。
細細一思忖,這座城裡的所有東西都被摧毀殆儘,想必這幢房屋也不例外。經曆那場戰亂後,這些傳承千百年的書本,恐怕隻能在湮墟裡見到了。
她看得入神,聽見謝尋非的聲音:“這裡書冊太多,你從這邊入手,我去房間另一頭。”
秦蘿歡快回了聲“好”。
小孩的注意力全被光怪陸離的書題吸引,自然沒發覺他腳步聲中的淩亂與狼狽。
謝尋非加快步子,在即將脫力之前來到牆邊,把整個身體緊緊靠在角落。
萬幸,他沒有中途跌倒。
伴隨時間推移,體內的魔氣愈發洶湧,帶來遍布全身的疼。
少年重重吸一口氣,順著牆壁安靜蹲下,將身體掩藏在書架的陰影裡,沒發出一點聲音。
謝尋非握緊雙拳,把臉埋進膝蓋上的雙臂。
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在湮墟待得越久,魔族的惡念也就越發清晰。他想起過往的許許多多記憶,連同無數仇恨與殺戮。
在他誕生之處,就是這些記憶的集結物。
也正因此,謝尋非知道那翠衣女修並未撒謊。
他不傻,不可能平白無故給予陌生人信任。曲道知雖然自稱蒼梧長老,然而身份究竟如何,尚不能蓋章定論。
他曾有過一兩個僥幸的念頭――
或許曲道知說了謊話,湮墟從未出現過七殺陣法;又或許千百年過去,不管多凶多烈的邪術,都會喪失當初的效用,無需多加擔心。
隻可惜事與願違。
當靈力渾然鋪開,少年能清晰感受到空氣裡湧動的殺機。似曾相識的陣法籠罩著整個湮墟,從那些雜亂不堪的記憶裡,他找到了有關七殺之陣的片段。
這種陣法十分惡劣,往往對敵不對友。當年魔族與正道修士勢不兩立,有時會在戰場布置這種法陣,引得修士們自相殘殺。
即便是魔族,也沒找到七殺的解法。
他被疼痛折磨得有些恍惚,書房極靜,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身邊忽然多出一道oo@@的響聲。
然後是被壓低的童音,像在說悄悄話:“謝哥哥,你不舒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