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春雨貴如油, 可今年的油卻好似不要錢似的,一旦下起來就沒完沒了。
方家在城郊有座莊子,家裡的大姑娘近來鬱鬱寡歡,不大愛同人往來,便總在莊上住著。也就是因著前兒花神廟會和賞梨花的由頭,下麵一眾丫頭、嬤嬤們苦苦相勸,這才勉強接了幾個帖子出門去了。
頭一日畢, 眾人卻都開始犯愁,這第二天該用什麼說辭?
卻不曾想姑娘出去轉了一回後仿佛想開了, 也不必人苦勸,徑直丟下一句話就回房歇息去了:
“明兒再去。”
眾人麵麵相覷,回過神來後皆是欣喜不已, 連連感慨定是花神顯靈
在這個家裡活了十多年,方姑娘總覺得像極了一潭死水, 隨著年紀漸長, 家人的那些打算更是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確實, 她生在這個家,長在這個家,吃穿用度皆是長輩所賜,理應為他們分憂, 可是, 可是似乎所有的人都忘了,她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次日一早,雨非但沒停, 反而下的更大了些似的,已經從牛毛變成針尖,枝頭原本繁茂的梨花被風吹落不少,俱都可憐巴巴的躺在泥水中。
伴著細雨戳在車壁上刺刺拉拉的聲音,馬車搖搖擺擺的走著,偶爾濺起一兩汪水花,方姑娘不顧奶嬤嬤“當心打濕衣裳”的勸阻,忍不住用手指挑開一角窗簾,透過朦朦朧朧的雨幕努力眺望。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看什麼,在盼什麼,隻知道她眼下的行為實在有些大膽,若給父母知曉,指不定又是跪祠堂的家法。
想到這裡,她的睫毛禁不住抖了抖,可馬上又堅定起來。
她還是想去,哪怕不知為什麼。
因連著下雨的關係,通往城內的一段路泥濘濕滑,今天來賞花的遊人銳減,怕不隻有昨日的四成,那稀稀拉拉的人/流應著滿地飄零落花和漫天細雨,當真平添一份淒涼。
嬤嬤下車瞧了一回,苦著臉道:“姑娘,路很不好走呢,倒是幾個亭子地勢高,也還算乾淨整潔。”
方姑娘一顆心忽然猛烈的跳動起來,腔子裡陡然生出一點兒沒來由的期盼。她努力裝的像平時一般冷靜道:“我不過想出來透透氣罷了,也好,就去昨日亭子。”
一群跟著的下人都鬆了口氣。
老實說,他們實在不大明白自家姑娘平日天氣晴好都不愛動,偏下雨天還出來轉悠的心思。若是看景兒,難不成自家那一整座山不夠看的?
可轉念一想,富貴人家的姑娘、公子哥兒的,不都愛這麼傷春悲秋的麼?莫說下個雨,便是掉一朵花兒、一片葉子,突然就哭起來也是有的。這麼一比較,自家姑娘隻是安安靜靜去外麵坐著看個景兒,又不執拗的在泥地裡亂走,已經十分通情達理了。
天涼,眾人便取了氈墊、掛簾等物,待到了涼亭一看,裡頭已有零零星星三五個人,當中一個穿墨綠色長袍的書生模樣年輕人正在撫琴,其他人都聽得如癡如醉。
那書生似有察覺,抬頭看時,恰與方姑娘看個正著。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都覺心頭突地一跳,胸腔內像有朵小花穿透重重迷霧悄然綻放。
兩人略定了定神,便又迅速挪開視線,隻心境到底不同了。
方家下人收拾停當,那方姑娘便打發他們回下頭馬車等候,或是愛玩的,也可隨處玩耍,隻略留兩個人遠遠聽喚就是。
那幾個嬤嬤原本還不敢,可見自家姑娘眉頭微蹙,似要發怒的模樣,且這青天白日的,亭子裡老的老少的少,唯獨一個年輕人也是溫文爾雅的模樣,他們一眾仆從就在隔壁亭子裡守著,想來也不會出事,便唯唯諾諾的應了。
雨忽然大起來,想走的人也走不了,隻好暫時窩在裡頭避雨。
沒人說話,一時隻聞亭外雨潺潺。
任澤有一下沒一下的摸弄琴弦,思緒早已飛出幾萬裡。
他此刻的心情說不出的複雜,明知不該,可心底卻不知怎的就憑空生出一股奇異的力量,細膩又柔韌,催著他出門,催著他步履匆匆的出城。
就像是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隱約透進來的一點兒光亮,隻要見過一次,染上一絲,就再也不舍得放下了。
他忍不住偷偷抬眼,朝那抹影子瞄了下,卻愕然發現對方竟也在借著整理衣裳的動作瞧自己。
一對少年男女驀的對了眼,都像是被嚇了一跳,短暫錯愕後便如驚弓之鳥,飛快的錯開視線。
琴聲頭一次亂了些許,一絲薄紅悄然爬上兩個年輕人的麵頰,原本清冷的空氣似乎也帶了點令人不知所措的燥熱。
也不知過了多久,雨勢稍歇,亭中一對小夫妻等不得,擎著傘走了。
任澤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竟趁此機會擺弄起琴來,又站起來活動下手腳,待重新坐下時,卻已悄然往那抹倩影所在的方向靠的近了一點。
覺察到他舉動的方姑娘俏臉緋紅,一顆心在腔子裡砰砰亂跳,生平頭一次洶湧而來的緊張和甜蜜令她幾乎暈厥,卻又強撐著鎮定,拚命想知道接下來會如何。
任澤也被自己的大膽和孟浪嚇了一跳,慌亂之餘卻又覺得不後悔,甚至暗暗氣惱,為何不再近一些?
所幸這個距離,已經足夠叫兩人說話了。
他的口舌突然乾燥,喉管滯澀,素來流利的唇齒卻在此刻重若千鈞,幾次開合愣是發不出一聲。
方姑娘又悄悄抬眼望了他數次,眼中期盼和失落頻頻交替,又是羞澀又是氣惱,仿佛下一刻就會忍不住捂臉逃離。
她,她怎會如此輕浮!
“方姑娘!”任澤憋了半日,隻覺用儘平生力氣,總算發出一聲微微帶著顫抖的低吟。
方姑娘腦袋裡嗡的一聲,一顆芳心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然而忽然又覺得不對,竟顧不上許多,“你怎知我姓方?”
兩人終於正正經經的平視彼此,隻這麼一瞬,便覺前頭一切艱難困澀都不值一提,頓時神奇的放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