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梨慧從未想過人生可以如此溫暖, 如此令人充滿期待。
原本沉悶如一潭死水的生活漸漸離她遠去,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那些話本中的俠女,每天都在期盼和興奮中醒來,期待著去尋找下一座寶藏。
而那座瀚瀾書肆,便是她心之所向,每每都有寶貴的碎片閃閃發亮。
雖從未明言,但她與任澤卻似乎早在一開始便達成一致, 默默遵守著你來我往的規則:
兩人會悄悄在那些平日不大有人關注的雜談遊記書頁中夾一張紙條,有時是對某本書、某段故事的見解, 有時便乾脆是沒頭沒腦的日常小語。
“世人皆唾棄其為國之弄臣,我卻不以為然……”
“……此舉著實可笑。”
“昨夜月明,其光皎皎, 幸得窗下鮮花一叢,挑燈夜讀實乃人生一大快事。”
之前分明沒有見過, 成長的環境、經曆的事情也都無一相似之處, 但令人詫異的是, 兩人竟然對許多事情有著極其相似的見解和看法,這一意外發現當真令人欣喜若狂。
他們就像是沉重黑夜裡悄然開出的兩朵不堪重負的花,輕輕碰觸後緊緊纏繞,拯救自己的同時又溫暖了對方。
然而任澤卻日日都在掙紮中被撕扯。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硬生生劈開兩半, 一半冷酷而理智的告誡:你是官奴, 她卻是方家嫡女,你們之間不會有好結果的,長痛不如短痛, 還是趁早放棄吧。
可另一半,卻在一刻不停的蠱惑、慫恿:生而為人,短短一世,何不及時行樂?況且你們發自真情,乃是這世上最純粹的感情……
貪戀吧,多一天,再享受一天!
方梨慧心思細膩,早便察覺到任澤懷揣重重心事,但她又何嘗不是滿腹苦衷?對方不說,她也不便詢問。
兩人都有意識的將一切陰暗愁苦摒棄,隻拚了命的享受不知能到何時的安樂,如同花開荼蘼,再往前一步就是衰敗。
“我不喜梨花,”又是一年四月,方梨慧望著亭外滿山梨樹幽幽歎道,“梨通離,是為不吉,總是愁緒。”
今年天氣有些古怪,大半個月疾風驟雨不斷,大部分花尚未來得及綻放就被吹落,如今好不容易放晴了,卻再無人來欣賞這些光禿禿的枝丫。
不知是不是擔心太過,她隱約覺得兩人之間隔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哪怕雙方刻意回避,可那些東西卻從未消失,反而越積越多,終有一日會集中爆發……
“我倒不覺得,”任澤輕輕拉著她的手道,“若非這梨花,我又去哪裡認識你?”
方梨慧莞爾一笑,似乎接受了他的說法。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殊不知這話安慰得了旁人,反倒勾起任澤一腔心事。
見他眼神黯然,方梨慧猶豫許久,終究出言問道:“你若有什麼煩心事,同我說說罷。”
這話卻好似晴天裡的一聲雷,直叫任澤渾身都發冷。
長久以來,他一直在找機會說明實情,但私心卻又頻頻作祟,左右搖擺不定,叫他一顆心都好像泡在苦水裡,現如今方梨慧親口詢問,輕輕幾個字,就將他心中天平猛地朝一邊壓了下去:
她問了,你避無可避!
看著任澤痛苦掙紮的雙眼,方梨慧空前恐懼起來,她後悔了:若是不問……
“你去向我爹提親吧!”
“我是官奴!”
此言一出,兩人都被對方的話驚呆了。
纏綿的春風中不知何時帶了涼意,直將心頭熱氣一點點吹散。
官奴?
方梨慧腦中空白一片,過了許久才勉強回過神,想起這兩個字究竟意味著什麼。
其實她早就有所察覺。
任澤才華橫溢,又正是好年華,可卻從未科舉……她甚至曾經設想過,哪怕他曾犯過錯,被考官除名呢!
但萬萬沒想到,打從一開始,他就連被除名的資格都沒有。
她父親是那樣愛慕虛榮、視臉麵為一切的人,怎會接受官奴做自己的女婿!
真是神奇,萬事開頭難,這話當真一點兒不錯,曾經任澤以為那樣難開口的話,一旦狠心撕開一道口子,接下來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了。
他站在原地,聽著自己語氣冰涼冷漠,一字一頓的說著最刻薄尖銳的言語,好像匠人將傾注了自己全部心血的夢境,親手砸得粉碎:
“我爹當年被牽扯到貪汙糧草一案中,他砍了腦袋,我家上下十幾口都被沒為官奴……”
“我是賤籍,在青樓長大,說的不好聽一點,就是官/妓!”
“原是我不該攀扯你,以至今日境地,索性為時未晚,”像是要把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掙紮、擔憂,以及憤怒和不甘統統發泄出來,任澤越說越快,最後終於狠心道:“你我就此……斷了吧。”
方梨慧僵在當場。
她自小飽讀詩書,自認也算聰慧伶俐,但此時此刻,卻發覺什麼解決的法子都想不出來。
良久,她突潸然淚下,上前一步抓住任澤的胳膊,雙唇發顫道:“天無絕人之路,總會,總會有法子的。”
這話輕飄飄的,她甚至都不知說來是安慰任澤,還是安慰自己的。
“天無絕人之路?”任澤苦笑一聲,輕輕的捉住她的手,溫柔又堅定地掰下,“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路。”
他早已身處萬丈深淵,這一線天漏下來的日光,或許當初就不該奢望。
挺好的,這會兒說開還不算晚……
“謝,方姑娘厚愛,原是我浪蕩不堪,勾引姑娘。”任澤一揖到地,垂著腦袋不敢看她,聲音發顫道,“姑娘願打願罵,或是乾脆去報了官也好,我都受著。此間種種,姑娘隻當是個噩夢吧。”
滿麵淚痕的方梨慧怔怔盯著他看了會兒,突然泣不成聲道:“任郎,你好狠的心!”
“你我自相識以來,一字一句皆是肺腑,哪裡是說斷就能斷的?”
“你隻說是噩夢,殊不知與我而言,這段時日就是我此生從未有過的美夢!”
“你捫心自問,便是你,斷得了麼?”
說到最後,她發狠的舉手去打,可快落到任澤肩背上的時候,卻又不忍心,隻是輕輕抓了上去,又哭著推了兩下。
“你帶我走吧,去哪兒都好!”
任澤抬起一張淚臉,一根傲骨都好似被打斷,頹然道:“往哪裡去?我是官奴,官奴啊!”
哪怕就是賣身為奴,隻要逃脫了當地官府追捕,尚有一線生機;但官奴,便是與天下官府為敵!
縱使他僥幸逃脫,自此隱姓埋名與戀人苟活,整個天香樓上下都要被牽累……
他怎能忍心將自己千不存一的幸福施加在善待自己諸人的屍骨之上?
一對璧人擎著兩雙淚眼,定定看著對方,隻覺得柔腸寸斷,心都要碎了。
良久,任澤顫巍巍伸出一隻手,本能的想像以前那樣摸摸她的臉,可指尖剛碰到溫熱中帶著濕意的臉頰便如觸電一般縮了回去,扭頭朝涼亭外走去。
方梨慧踉蹌著追出幾步,扶柱大哭,撕心裂肺的喊道:“任郎,任郎!”
任澤腳步一頓,一咬牙,頭也不回的跑了。
他本以為,斷情像斷手斷腳一樣,說斷也就斷了,卻不曾想,接下來的幾天,他吃不下睡不著,整個人都被痛苦湮沒。
睜著眼,閉著眼,清醒時,睡夢中,過往的行人,懸掛的畫卷,好像她的影子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