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四十六章(修) 世無殺不善,那他謝……(2 / 2)

滄瀾道 墨書白 23791 字 4個月前

謝恒拿著五石散,投入一旁距離李歸玉最近的香爐中,李歸玉見他動作,厲喝出聲:“謝恒!”

“一個人一直吃苦的東西,吃久了,就習慣了。怕就怕突然嘗到一顆糖,吃過一顆,再吃一生的苦,這才痛苦。更怕的是,這一顆糖隨時可得,但卻是毒藥。”謝恒拿著銀簽撥弄好五石散端過去,平靜看著李歸玉,“你說,如果一個皇子沉迷吸食五石散,他走到儲君、乃至登頂,有多少機會?”

“五石散宮中不禁,”李歸玉盯著謝恒,“我用又何妨?”

“宮中不禁,是因為成癮之人不多。一般人的確不易成癮,可殿下,”謝恒笑起來,“天下為鼎,我輩為材,生之為烹,死又何惜?如此活著之人,不會飲鴆止渴嗎?彆人不會成癮,殿下呢?”

李歸玉沒說話,他屏著呼吸,不敢出聲。

他知道謝恒說得對。

這麼多年以來,他不飲酒,不作樂,連吃食都格外克製,更莫要說五石散。

他如苦行僧一般活著修行,根本不敢迷醉半分。

他以為這樣的錘煉可以讓他意誌堅韌,然而洛婉清卻讓他清楚知道,美好的失去,比苦難更令人痛苦。

他不敢碰五石散,因為他清楚知道,他戒不掉。

五石散常用來止痛鎮痛,宮中甚至也有人會適量使用以怡情。

可他絕對做不到適量。

他太清楚自己,隻是沒想到,會有一個謝恒,也如此清楚他。

他不敢呼吸,五臟六腑都憋得疼痛起來,而謝恒就站在他麵前,端著香爐,平靜看著他。

五石散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李歸玉忍了許久,終於無法自控,猛地吐出一口氣,隨後便出於求生本能,忍不住急促呼吸起來。

五石散的味道衝入鼻腔咽喉,和鬼縛的作用交織在一起。

他死死盯著謝恒,逼著自己不要產生任何感覺,但卻完全無法控製許久沒有的愉悅感慢慢升騰上來。

他在絕望中感受到自己整個人飄飄忽忽,過了一會兒,他便感覺周身熱血沸騰,竟是什麼都忘了。

謝恒在他麵前,他突然也不怎麼在乎。

隻覺得,就如此,也挺好。

謝恒平靜看著他,隻道:“你發現了嗎,你會把江少言和李歸玉分開,有什麼不一樣?”

李歸玉聽見問話,輕輕喘息著,他仿佛看見洛婉清站在不遠處,她就坐在刑訊室立,低頭正在寫著什麼。

有什麼不一樣?

江少言,有洛婉清啊。

他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不用承擔,他沒過去,亦不想未來。

他有的隻有一把劍,還有他家小姐。

“小姐……”

他看著空空如也的刑訊桌,想起剛才抓著他頭發,故作冷靜刑訊的女子,輕聲呢喃。

一直可以冰封的心臟仿佛突然開始跳動,他驟然警覺那心上大塊大塊潰爛的傷口,那些傷口仿佛是腐爛成洞,仍由淩冽風刀淩遲。

他空寂到近乎虛無,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除了那個人。

他想見她。

他才意識到——

原來他那麼想她。

原來他難受,他痛苦,這麼久,就是想見她。

小姐……

清清……

被他一直壓製的思念像是突然破封的滔天巨浪,一瞬將他淹沒,他被埋沒在這想念與渴求之間,又痛又傷。

聽見稱呼,謝恒神色微冷,抬手將五石散擱置一邊,轉身欲走。

“謝恒!”李歸玉突然出聲。

謝恒頓住腳步,李歸玉喘息著:“柳惜娘……是不是……”

話沒問出,他又止住。

不重要,不是最好。

不是,他不是她殺父仇人,他也與她無甚糾葛。

他隻是想見她。

想看見她,想擁抱她,想把那場未曾完成的婚禮完成,想一輩子叫她小姐。

“不是。”

謝恒冰冷出聲,李歸玉一怔,就看謝恒提步離開。

謝恒走得很快,合上大門,將五石散的味道和那人一起隔離在門後。

等出了門,他一麵走,一麵拔出千機,在手臂上乾脆利落劃出傷口。

疼痛讓他清醒幾分,克製了五石散所帶來的愉悅感。

他沒用鬼縛,比李歸玉對五石散的敏感度差很多,可饒是如此,他卻仍舊需要借助外力。

旁邊朱雀青崖跟上,朱雀看見他手上傷口,驚訝出聲:“公子,你怎麼……”

青崖看他一眼,朱雀立刻止聲。

最近扣了好多月俸,他不敢再多說話。

謝恒領著兩人一起回去,一麵思考,一麵上山。

總有一股無法紓解的鬱氣壓在心頭,他未曾有過這種體驗,也不知這是什麼。

青崖打量著他的神色,輕聲道:“公子這是怎麼了?”

“無事。”

“公子,你剛才沒吸五石散吧?”朱雀好奇。

謝恒實話實說:“一點。”

“那影響應該不大。”朱雀點頭,隨後又想起來,“公子你怎麼想的,用五石散去招待李歸玉?那李歸玉不舒服壞了?”

“刑罰不過一時之痛,五石散卻要熬一輩子。”

謝恒冷靜回答。

“啥?”

朱雀聽著這個答案,聽不明白,追問:“不就個五石散嗎,怎麼就要熬一輩子了?”

“他心思太重,覺得世間如鼎,隻是活著煎熬,”謝恒耐心解釋,“這種東西他用過,日後戒不了。所以比起刑罰,他更怕用五石散。”

“公子怎麼知道?”朱雀茫然。

謝恒噤聲,沒有回答。

青崖扯了扯朱雀衣袖,朱雀趕緊轉移話題,乾笑道:“還是公子聰明。”

謝恒一路不言,三人走到山下,謝恒抬手止住他們:“回去吧。”

兩人躬身送走謝恒,謝恒提步上山。

山風清冽,他白衫黑氅,墨發半挽,手上傷口滴血未止。

朱雀和青崖目送著他的背影,朱雀小聲疑惑道:“公子剛才怎麼不回我話?”

“因為公子也怕。”

青崖開口,朱雀一愣。

青崖注視著謝恒的背影,輕聲一歎。

世間未鼎,烹的又何止李歸玉一人?

他知李歸玉怕五石散,不過是因為,他謝恒也怕。

青崖搖搖頭,轉身領著滿臉茫然的朱雀離開。

謝恒沒聽著青崖在身後的議論。

他垂眸踩著青石台階,一步一步往上。

或許是五石散的影響,往常被他壓下去的情緒像是被風吹過的湖麵,一下一下翻騰起來。

他腦海裡反複回蕩李歸玉的話。

“崔清平,叛國,降了!”

一瞬間,他仿佛是回到了五年前那個雨夜,十八歲的他一路攔下無數殺手,終於在竹林接到跋涉千裡而來的人。

他提著染血的斷劍,死死拉住那個衣衫襤褸的中年,沙啞出聲:“舅舅,彆去,你會死的。”

然而中年人卻歎息出聲,從容又堅定往前走去。

他的衣角一寸一寸從謝恒手中抽走,聲音平靜:“我之道,我以命踐。”

“隻是可惜,”中年人背對著謝恒,腳步微頓,“阿恒,沒能等到你的加冠禮,我本已經想好你的字,怕也是用不上了。”

那夜細雨下了一夜,他茫然站在竹林,才知道,再鋒利的劍,也攔不住人心。

他突然不知何來,不知何去,最終靜靜坐在竹屋,聽著夜雨。

直到那個小姑娘倉皇而來,才將他從那一片近乎絕望的茫然中喚出。

小姑娘年紀不大,被賊匪所劫,他坐在屏風後,隨手殺了那個歹人。

那歹人倒地,小姑娘也嚇得瑟瑟發抖。

他不讓她回頭,兩人背靠背坐著。

他察覺她似是想哭,冷淡詢問:“怕麼?”

小姑娘一頓,隨後牙齒打顫,輕聲道:“不……不怕。”

“我殺人,你不怕?”

他不是多話的人,可他太怕自己在安靜中想太多事。

小姑娘明明怕得語音裡都帶了哭腔,卻還是道:“你沒錯。”

謝恒一頓,小姑娘咬牙:“我……我爹說了,人無根不立,世無殺不善,他是壞人,你若不殺他,死的就是我。”

謝恒愣住。

人無根不立,世無殺不善。

他默念這句話,恍若光破長夜。

他靠著屏風,閉上眼睛。

許久後,他見外麵姑娘似還是害怕,想了想,放下手中斷劍,抬手取了落在屋中的一張竹葉,低頭給她折了一隻螞蚱。

這隻螞蚱是他舅舅在小時候教他的,說是獨門絕技,哄孩子百發百中,他小時候就喜歡。

他一麵折,一麵想到那人注定的結局,忍不住落下眼淚。

他自明事理,便再未哭過,獨這一次。

也唯此一次。

他安靜折完手中螞蚱,感覺自己心一點一點平靜下來。

他做了決定,知道了自己的路。

若這世上,無人持刀,那就由他謝恒來。

他之道,他以命踐。

“這個螞蚱送你,”他將螞蚱遞出去,抬頭看向夜雨,決定守她一夜,淡道,“睡一覺吧,不會有事的。”

小姑娘一愣,片刻後,她怯怯接過螞蚱,這一次,她似乎終於不怕了。

她拿著螞蚱,遲疑了許久,輕聲開口:“謝謝。”

他沒有應聲,姑娘抿唇,猶豫著道:“哥哥,我聞見你屏風後有血腥味,你是不是受了傷?”

“與你無關,睡吧。”

“我……我娘是大夫,我也學過醫,你若不嫌棄,我幫你看看吧?”

“不必。”

“您救我,我無以報答。”

“已經報過。”

這話讓姑娘一愣,她察覺對方不願透露身份,不敢再問。

但長夜漫漫,她還是害怕,猶豫許久,她輕聲道:“哥哥,要不我和你聊聊吧?”

他沉默,片刻後,他道:“你說。”

小姑娘話不少,毫無戒心。

軟軟的語調,說了許多。

她說她父母,她哥哥,說自己學醫,說自己笨。

說自己想像她娘一樣,救很多人,成為一位有名望的大夫。

說她養了一隻兔子,病了兩年,她每天都在給兔子喂藥,想把它醫好。

說她在學院裡被人欺負,她哥哥為她出頭,把人家抓過來給她打,她卻下不去手……

他靜靜聽著她的話,在屏風後描繪出這姑娘大概的性情模樣。

等到清晨,夜雨止住。

他輕聲道:“你走吧。”

姑娘站起來,遲疑許久,終於開口:“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不必問,不會再見。”

他平靜道:“走吧。”

姑娘一愣,似是有些失落,但想了想,還是擔心開口:“那哥哥打算去哪裡?你受了傷,要不隨我一道,我找到我爹娘,送您去您要去的地方。”

“我的路我自己會走,不必相送。”

“這……”姑娘遲疑著,還想勸說,“路不好走,還是我陪你吧?”

聽到這話,他垂眸看向手中染血斷劍,輕聲一笑。

“滄瀾大道,我自獨行。”

他背對著她,聲音溫和:“姑娘,你家人還在等你,回去吧。”

去當一個好大夫。

去過你安安穩穩的生活。

道不同,可各自為謀。

世無殺不善,那他謝恒為刃,守此世間。

願那位姑娘,這世上所有善良,有一隅相庇。

最後一階青石台階踏完,謝恒抬眸。

就見庭院樹下立著一個女子,她穿著監察司使的黑衣勁裝,腰懸白玉珠佩,長發高束,神色清明。

周身落孤月清輝,似如清刃盈光,讓人挪不開目光。

謝恒止住步子,洛婉清一愣。

她沒想到謝恒會在這時候來,慌忙行禮:“見過公子。”

謝恒沒出聲,他看著單膝跪地的女子,一瞬間,五年前那個聲音和她如監察司的聲音一起交疊在麵前這個女子身上。

“哥哥,我叫洛婉清。”

“卑職,柳惜娘。”

謝恒心上猛地一顫,他靜靜凝視著她,好久,才道:“你不應在這裡。”

她不應在這裡。

她該在揚州,在那江南陽光明豔的午後,坐在醫館之中,溫柔寫下一個又一個救人的藥方。

而不是毀了容,受儘磋磨,塑骨換臉,一路爬到監察司,成為一把殺人刀。

洛婉清一愣,當是謝恒指責她不該出現在庭院,忙道:“卑職夜中煩悶,故而出門外遊,衝撞公子,望公子恕罪。”

謝恒沒有說話,他看著這個人,隻覺有一種沉悶緩慢的疼,彌漫在心間。

他忍不住走上前,抬手扶起她。

洛婉清茫然看著麵前人,他看著她的臉,仿佛是看過她每一道傷痕。

謝恒忍不住抬起手,輕輕落在她被鐘靈樞改過的眼睛上。

洛婉清動作僵住,她感覺謝恒似乎有很多話想說,然而最終,他卻隻道:“對不起。”

洛婉清疑惑抬頭,就聞見謝恒呼吸之間五石散的味道。

她猜測著謝恒或許是受了五石散影響,有了幻覺,不由得小心翼翼開口:“公子,我是柳惜娘。”

謝恒動作一顫。

他看著她,啞聲開口:“我知道。”

她是誰。

他比誰都清楚知道。

他的柳惜娘,從何處來,如何來,他比誰,都清楚知道。

他的柳惜娘。

謝恒盯著麵前人,感覺心裡燃起了一團火。

他為之意動,忍不住於心中無聲呢喃。

他的柳惜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