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著鄭璧月,鄭璧月也沒有半分回避,殺意在鄭璧月眼中流淌。
起初不過是想讓這個商戶女難堪,她太像洛婉清。
她厭惡那個女人,厭惡到骨子裡,哪怕她死了都不得安生。
然而此刻,她卻是真的動了殺意。
一個卑賤之女,同洛婉清一樣卑賤的女子——憑什麼同她爭?
李歸玉乃王家子嗣,又有盛名在身,身為皇室榮耀深得盛寵,如今再得她鄭氏扶持,未來高坐指日可待。
她沒有那麼在乎李歸玉,她也不愛任何男人,她隻是要這世上女子最尊貴的位置。
她願意垂憐李歸玉,那是李歸玉的福分,他竟然還想著其他女人?
她哪裡比不上那個商賈之女?
憑什麼她死了。他還要掛念?
但無所謂了,他念,她就把他所在意的人都殺了。
他愛一個她殺一個,直到他乖乖成為她的傀儡。
洛婉清如是。
這個趙氏亦如是。
鄭璧月殺意藏在琴中,雲水崩騰而下,九凝山巍峨破雲。
山河展卷,一瞬廣陵散那些一人恩怨,顯得如此渺茫卑微。
論琴技,鄭璧月一直是東都一絕,除謝恒外無人出其左右。
洛婉清勉力跟了一段,便知繼續下去,她無勝算。
她隻有一首曲子有此技藝。
猶豫不過片刻,她撥響了音調。
是她江南,同那倚欄女子特意學會的《越王劍》。
這首曲子鮮少人知,但技藝極難,她曾無數次為李歸玉演奏,一遍一遍打磨。
這五年她不知彈奏多少次。
這音調一響,李歸玉便抬起頭來。
他愣愣仰望著台上女子,熟悉的曲調,卻是完全不同的曲風。
當年她不懂《越王劍》。
她不懂什麼是滅國之恨,什麼是臥薪嘗膽,是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那時候她隻是因為他喜歡,她就學。
如今她終於懂了。
洛婉清回望台下李歸玉,一眼之間,卻是數年。
國恨家仇,殺伐不休,馬蹄踩過瀟湘江水,長槍斬破雲水長河。
不同於聶政匹夫一怒血濺尺,越王劍以王道劍指江山,金戈鐵馬,不死不休。
洛婉清閉上眼睛,手指撥弄飛快,曲調越發激昂,她在這被壓抑著的絕望琴聲之中,突然理解了李歸玉。
仇人帳下羞辱十餘年,還有什麼不可舍?
最初定下之事已經付出這麼多,哪裡還有回頭可言?
什麼山河不可踐踏!
什麼性命不可枉顧!
什麼人,不可拋棄。
洛婉清呼吸漸急,一時竟是什麼都忘了。
隻放縱琴聲中的千軍萬馬覆國而下。
然後呢?
她感覺自己像是站在山河破碎的城牆之上,茫然看著天地。
她該去哪裡?
不顧一切報仇,拚儘一生,等到此刻,她該去哪裡?
她慌亂不知,走投無路。
琴聲越發狂亂,李歸玉呼吸微急。
王韻之琴聲率先亂下,抬手放在琴上止聲。
鄭璧月神色也難看起來,她勉力跟了片刻,然而洛婉清琴聲卻是完全沒有了束縛,殺伐之意壓頂而來,鄭璧月琴聲一亂,難以為繼,她撐著顏麵勉力收音,而這時,高台之處,卻是一首江南小調傳來。
再簡單不過的調子,卻一瞬將人帶到江南春日,泛舟湖上,楊柳依依。
所有人抬頭看去,卻見謝恒坐在高台,橫琴於膝。
夏日陽光從窗戶外落下,公子神色溫和,陽光落在白淨如玉的手指,似是帶了溫度。
琴音嫋嫋,外間賓客也都起身。
“是謝靈殊嗎?”
有擅琴者驚訝開口,謝毓書正端著酒杯閉眼聽音,聽到這話,立刻睜了眼,趕了回去,片刻後趕緊又跑回來,激動道:“是七郎!是他!”
“六年了。”有人震驚,“他終於碰琴了?”
“還廢什麼話,趕緊去看啊!”
其他院子的人聞得消息,紛紛趕來。
洛婉清琴聲正激昂狂亂,聽得這麼簡單的曲調,琵琶聲一頓。
也就是這停頓片刻,那琴音立刻裹挾而上,仿若溫柔春風,包裹在她指尖,親吻淺啄。
洛婉清不由自主放緩了音色,琵琶聲和琴音如兩條奔流流水,從不同地方而來,最後在一個音調上交彙纏繞,勾勒出江南山水意境。
洛婉清無意識露出笑容,也就那刻,清風徐來,她麵紗不知何時鬆動,隨風而下,露出她完整麵容。
周遭一瞬屏息,鄭璧月睜大了眼睛。
誰也不曾想,方才如此激昂之曲,是出自於這樣柔美女子之手。
李歸玉愣愣抬頭,見聖光之下,洛婉清抬眼看向高處謝恒。
她眼裡沒有他。
謝恒抬手壓住琴弦,也抬眸看來。
那一刻,洛婉清覺得似有秋水浮動,無聲流淌。
兩人好似第一次見麵,世家公子,小家碧玉。
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
謝恒微微一笑,洛婉清才反應過來,抱著琵琶起身行禮。
掌聲雷動,洛婉清抱琴走到李歸玉身前,淡道:“多謝。”
說著便打算退場,李歸玉卻是一把抓住她的衣角。
洛婉清抬眸看他,李歸玉似乎在竭力壓製情緒,洛婉清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冷聲警告:“放手!”
眾目睽睽,李歸玉的行為已是失禮。
李歸玉不敢看她。
他怕多看一眼,他就放不了手。
他逼著自己放手,洛婉清果斷轉身,直接大步走出去。
鄭璧月愣愣看著她的背影。
王韻之咬牙起身,暗罵了李歸玉一句:“我看你是瘋了!”
說著便追了出去。
王韻之這種身份,輸了琴氣急敗壞,大家倒也理解。
謝恒掃了一眼出去二人,聽又鑽回來的謝毓書起哄:“七郎你再彈一首啊!”
謝恒轉眸看去,旁人趕緊拉謝毓書這個二愣子,壓低聲:“他現在什麼身份,你不要命了?!”
謝毓書麵色一僵,謝恒卻是破天荒點頭:“可。”
聽到這話,謝毓書立刻高興起來,同旁人道:“我們家七郎大方的!”
說著,謝毓書跑出去,高興道:“我去通知大家。”
謝毓書一通知,所有人便都趕過去湊熱鬨。
這倒給洛婉清行了方便,她急急往後院廂房趕去,剛走進後院,身後一陣淩厲掌風襲來,洛婉清側身一拽,便拉到一條白綾,她抬手將白綾狠狠一甩,王韻之順著她力道落到她身前,迎著她的臉一掌擊來!
洛婉清抽出令牌翻手一壓,將令牌壓到王韻之麵前,冷聲道:“監察司辦案,王小姐休要自找麻煩。”
“那你把我拿下!”
王韻之一腳踢向令牌。
她不可能在沒有搜查令也沒有實證的情況下,把王韻之在鄭家拿下,洛婉清不想與她糾纏,直接躍走。
王韻之立刻跟上,兩人且戰且行,剛入院中,就聽內院打鬥之聲。
洛婉清一躍跳入院子,便見裡麵人打成一片,一人持刀正砍向星靈,星靈眼見躲避不急,洛婉清連忙趕到,抓著星靈領子一退,一腳踹開麵前這個叫紫棠的侍衛,同時回身一刀,斬在王韻之追來白綾之上。
白綾看似柔軟,卻格外堅韌,仿佛蛇一般纏上刀刃。
星靈趕緊截住紫棠的刀,同洛婉清道:“人在井裡!”
聽到這話,王韻之和洛婉清同時奔向井邊。
井上蓋著個木蓋,正“咚咚”作響,盧令蟬在裡麵焦急求救:“救我!是我爹的人嗎?救救我!”
洛婉清一揭木蓋,王韻之立刻按住,洛婉清一拳砸去,兩人當即在井邊過招,誰也不讓誰。
洛婉清揭蓋子王韻之按住,王韻之揭蓋子洛婉清按住,兩邊人馬不分上下,在這個狹小的院子打得難舍難分。
遠處謝恒琴音鏗鏘,院中越戰越烈。
洛婉清知道這樣下去不行。
現下所有人是被謝恒吸引集中在前院,等謝恒彈完曲子,怕後院就要有人。
她和王韻之相差無幾,不出奇招根本無法。
左思右想,她突然抬頭,高興驚呼:“公子?!”
王韻之下意識防守回身,洛婉清直接打開井蓋,把王韻之一把按了下去,死死壓住,隨後大喝:“方直,拿石頭來!”
方直是這裡力氣最大的,一聽這話,毫不猶豫搬了塊巨石,被人追砍著衝來,他將巨石砸在井上瞬間,洛婉清一腳踹開追砍之人,隨後旋刀向前,一刀鞘砸暈一個。
紫棠見狀,毫不猶豫,低喝:“撤!”
洛婉清來,沒有王韻之壓製,他們贏不了。
王韻之是王氏嫡女死不了,他們可不一樣。
頃刻之間,院子便安靜下來,洛婉清舒了口氣,扶在巨石上,隨後感覺巨石一震,王韻之大喝出聲:“柳惜娘你放我出去!”
“這是鄭錦心住所?”
洛婉清完全不搭理王韻之,回頭看了一眼周邊。
方圓喘著粗氣,點頭道:“是,我們剛找到人,剛才那些人就來了,搶了半天。要是司使再晚些,我怕撐不住了。”
“星靈,把鄭錦心給我引過來。”
洛婉清直接吩咐星靈。
星靈沒有多問,從地上昏迷的丫鬟身上取了衣服換上,直接推門出去。
鄭錦心在鄭府住得偏遠,獨門獨院,明顯不受重視。
王韻之還在井裡叫罵,洛婉清回頭朝眾人使了個眼色,方圓立刻進屋找了張床單和繩子。
方直立刻將手搭在巨石上,咬牙搬起巨石。
巨石挪開瞬間,王韻之一躍而出,方圓將床單一撒遮住王韻之視線,所有人一擁而上,抱的抱抓的抓,洛婉清狠狠一個手刀,直接把人劈暈。
劈暈之後,洛婉清揮了揮手,冉荷趕緊上來把人捆上,堵上嘴塞進了旁邊柴房。
隨後洛婉清低頭看向井裡滿臉驚恐的盧令蟬,淡道:“自己爬上來還是我讓人接你?”
盧令蟬不敢說話,洛婉清直接讓人把他抓出來綁上,按進了屋子。
隨後她便在屋中坐下,靜靜等待。
等了一會兒,鄭錦心匆匆忙忙回來,一進院子,她立刻想跑。
洛婉清低著頭,平靜出聲:“來都來了,跑什麼呢?”
鄭錦心壓抑著惶恐,洛婉清抬眼看她:“我既然叫你回來,便沒打算害你,進來吧。”
鄭錦心不敢動,她房中坐著的洛婉清,洛婉清穿著水藍色籠紗長裙,看上去倒是普通閨秀模樣,但她姿態極為閒適,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放在扶手之上。
她手上有一串檀木珠串,豎手撐額時,便將珠串暴露出來,這珠串眼色過於深沉,與她周身格格不入,帶了一種沉穩的殺氣,看得人心發慌。
鄭錦心牙關輕顫,忍不住開口:“你……你是誰?”
“我?”
洛婉清抬眸,看向門口緊張的女子。
“監察司,柳惜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