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無意識地動了動,手腕剛剛抬起又懸在半空,微微眩暈的神智瞬間清醒,薩卡斯基有些狼狽的起身急忙退出這間艙室。
返身折回屬於他的空間,被火燒著似的立刻闔上那道門。
他大概是太久沒有放鬆過了,薩卡斯基一邊暗暗對自己的異樣惱怒不已,一邊疾疾進入浴室。
前去救援落海的那個人,回到軍艦上緊急事務接踵而至,薩卡斯基一身衣衫浸透海水根本來不及換下,直到現在,布料叫體溫偎得半乾更是黏膩。
————他需要一個冷水澡,薩卡斯基心想。
並且,立刻付諸行動。
…………
伸手把水龍頭打開,冰冷的水瞬間噴灑而下。
站在流水下方一動不動,借用冰冷溫度帶走體內灼升的高熱,良久,難以言喻的狂躁方才慢慢減輕,直至消失無蹤。
薩卡斯基睜開眼睛,在沒有人看得見的現在,狠狠抿緊嘴角,為自己黑暗又可怕的心思。
徹徹底底清洗自己,包括腦子裡根本不該出現的念想,等到能夠完全冷靜,薩卡斯基關上噴淋沐浴開關,隨手扯過一件浴袍穿上,之後離開浴室。
那扇門緊閉著————視線一掃而過,隨即他走向放置衣物的角落,準備取一身乾淨衣裳換上,然後離開這間艙室,隨便去控製室或者瞭望台,總之…避免與那人繼續呆在會造成危機的空間。
打定主意,他手中動作也加快幾分。
…………
不多時,很快打理好自己的薩卡斯基大步走到艙室出口,扶上門把手的瞬間,幾絲微弱又顯得古怪的聲音製止了他打開艙門逃出去的意圖。
他應該、立刻、馬上、打開艙門,無論一牆之隔那人出現什麼情況,他隻需要通知軍醫過來檢查就好,理智明明一直這樣命令自己,他的手卻遲遲沒辦法做出開門的動作。
僵在原地半晌,終於在聽力敏銳接收到那扇門後方再次響起的聲音的時候,薩卡斯基無聲歎了口氣,屈服於自己的衝動。
收回手,返過身————門的另一邊,他聽見那人跌落的聲音,先是從床上掉下來,也不知是昨夜那樣睡著都不安分,還是彆的緣故。
現在她軟軟的起身,艱難的掙紮著…進入洗漱室…最後是嘔吐聲。
重新打開連接兩間艙室的門,放眼朝裡一看,一側的床上被褥掉在地上,倒是看不見醫務室那張床單,另外,洗漱室的門開著。
他走過去。
不出所料,薩卡斯基在艙室的洗漱間裡找到她,背朝著出口,整個人痛苦的半伏在洗漱池邊,吐得天昏地暗,連他出現時故意發出的動靜都沒有發現,或者來不及理會。
這人裹著床單,又因為難受得厲害,那塊拖地的布料從肩上滑落露出背脊,隨著她痛苦的嘔吐,脊背微微發著抖,肩胛骨兩道弧線恰如一雙蝴蝶翅膀淺淺顫動。
…………
如果他能夠早一點救起她就好了,薩卡斯基心想。
或者白日裡第一時間內給她疫苗注射液,而不是在半是惱怒半是戒備的情況下失去理智的試圖挾製她,那樣一來,此時她不會這樣痛苦,而他也不會險些讓自己陷入不堪境地。
等到了淡淡悔意與懊惱交錯糅雜的現在,薩卡斯基反思自己才發現,他似乎在細節上犯了某些不該犯的錯誤。
是他考慮得不夠周全,對待這個人,救了他兩次的人,他太過輕率…她開始就表現出善意,她給他能夠救命的特效藥物,他大意失誤落入海賊陷阱,還是她再次救了他。
即使她來曆不明,她的行為也足夠打消那些懷疑,是他太多心才鬨得無法收場。
或許當中也有惱羞成怒的意味吧?薩卡斯基抿了抿嘴角,看向她的目光浮出少許尷尬,與連自己都不願意深思的…複雜。
她在他此生最恥辱的時刻出現,她的強大力量與慎密心思,一再反射他的弱小無能和莽撞冒失,這點恰是薩卡斯基無法接受的事。
加入海軍那天開始,薩卡斯基頭上的光環就從沒有消失過,當年海軍學院的首席畢業生,如今最年輕的本部少將,無論是在學校裡還是正式進入軍隊,他都稱得上足以傲視群英。
薩卡斯基一直為自己驕傲,隻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人輕而易舉擊碎他引以為傲的一切,也叫他驀然發現,曾經令他自滿的不過是虛華表相,根本不堪一擊。
他像個蠢貨,不知不覺被自己蒙蔽了眼睛。
而領悟之後,他理所當然的對這人有些惱恨,她是女人,他的觀念裡定位到需要被保護地位的存在,一個往日他根本不會在意的女人,居然…
她應該被他保護的,結果卻相反。
正是那些惱怒與不甘心,使得他在後來對待她時大失水準,不但恩將仇報,還弄砸了原本該順利進行的設想計劃。
而更糟糕的是,不久前他試圖…
…………
他的視線停在她背上,半晌才沉聲開口,“需要幫你找軍醫過來嗎?”
他話音落下,背對著他這個人摸索著空出一手去擰開水龍頭,先漱了好半天的口,接著才弱弱的回答道,“不用麻煩,隻是有些難受。”
她抬起臉,透過洗漱池上方的鏡子把目光投向他,“軍艦正在海上航行?”
“兩個小時前啟航,六分儀確定的航線。”薩卡斯基垂下眼簾,故作不經意的避開她的視線,“軍醫為你注射過治療疫苗,你的不良反應是正常現象。”
發熱、嘔吐、昏迷,應該是日輪花蛛寄生帶來的不良反應…這人原本可以不必遭受這些,即使他此時解釋,也為時已晚。
到底是他的錯誤。
隻是…張了張嘴,到了舌尖的歉疚措詞仍是說不出口。
良久,他又聽見她開口,“能借我…”虛弱的聲音,音色裡透出些不知如何形容的奇怪意味,並且話到中途就等不到下文。
薩卡斯基重新抬起眼睛,透過鏡子倒映看著她,鏡子裡的這張臉微微偏過幾度躲開他的目光,雙頰浮著淺淺胭脂粉,眼角眉梢有難以察覺的羞怯之意。
“我能借用浴室嗎?”他看見她扶著胸前那片布料的手微不可察收緊,“還有衣裳…”
…………
怔愣片刻,薩卡斯基回過神,“當然可以,我的艙室————”
他們此時乘坐的西裡斯,這種型號的軍艦,比起高級將領專屬軍艦配給簡陋許多,軍官們的艙室配有獨立洗漱間,然而隻有最高指揮官才擁有獨立浴室。
這人應該是發現洗漱室內沒有沐浴裝置才開口,她落海又發熱,醒來確實也需要沐浴。
說話間他從洗漱室出口折回艙室內,走到一側角落站定,接著才繼續往下說,“那扇門過去是我的艙室,浴室在那裡。”朝著指點的方向示意,好叫隨後出來這人看清楚,也叫她放心。
“衣物用具在櫃子裡,已經準備好。”停頓幾秒鐘,他瞥了她一眼,鬼使神差的說道,“不放心你可以借用我的。”
副官羅納德收到命令就替她打理,包括衣物,是軍需官那裡領用來的全新的海軍服飾,隻不過貼身小衣一類…作為鮮少女性服役的軍艦,軍需處似乎沒有此類物資。
薩卡斯基所知,總人數不超過三千的女兵與將官們,她們的需求由軍需處特彆負責處理,他麾下從來沒有過女人,隨軍的物資自然也沒有預備。
現在這個人…外衣還能用製式服裝,至於旁的…他倒是愛莫能助。
短暫靜默過後,這人一臉猶豫的關上置物櫃,“那就麻煩您了薩卡斯基少將,接下來我得借用您的衣物,非常抱歉。”
許是她麵上略顯羞澀的神色叫他看得…陰霾情緒一掃而空吧?他一言不發領著她去到自己的臥艙,示意她隨意使用他的衣物櫃,開口時低沉語調裡藏進愉悅。
“不需要道歉,你救我不是嗎?”薩卡斯基這樣對她說,甚至不經過思考,說出一個決定,“按照你說的要以身相許。”
開口的同時他目光錯也不錯看著她,見她神色果然變得尷尬,他就淡聲往下說道,“我想你也不需要男人以身相許,所以用彆的東西償還。”
“財寶都可以給你連同我那份,或者,隻要我付得出,你想要什麼都可以。”
…………
丟下一番叫她瞪大眼睛滿臉驚訝的話,他就退出自己的艙室,折返到隔壁,將空間暫時讓出去。
闔上門,薩卡斯基靠在艙壁上,閉了閉眼睛,連他自己都不太明了,此時嘴角溢出的歎息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
是補償過錯,亦或者彆的…他無法理清,更不願意深究。
很多年後薩卡斯基才恍然明白,今時今日他錯綜複雜難以理清的情緒,真正的原因,隻是此刻斜倚艙壁等待的他一無所知。
他不知道,更無法預料,命運安排什麼在旅途儘頭等著他。
他對這人所說的,‘財寶都可以給她連同他那份,或者隻要他付得出她想要什麼都給她’,並非他想的以金錢交換來償還恩情。
他脫口而出的,連自己都誤解的話,是…一個承諾。
隻是可惜沒有機會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