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杉屋(1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9537 字 10個月前

將人臉踩在腳下的感覺很異樣。

讓我想起小時候外祖父捕魚船上的金槍魚,重達400多磅的藍鰭金槍魚,用高強聚乙烯材料魚線從海中拽出,醉酒的胖大相撲手般仰麵摔上了甲板,船身劇烈顫搖中,外祖父上前一腳踩上大魚的鰓,對我和仙道大叫:“快把錘拿過來!”老漁夫特有的一種本領,掄起錘在魚鰓和眼之間的某點一敲,將那滾跳著要把船掀翻的大魚敲得厥過去,卻並不至於死去—— “這招隻教你們兩其中一個,”外祖父說著,“看你們表現。”一邊欣賞兒童的政治鬥爭,他一邊整治那相撲手般的大魚,很快以一個相當不賴的價格,賣給了來港口收貨的東京五星級酒店。

這家夥叫安田還是潮崎來著?我望著被我踩在腳下,嘴裡淌出涎水的家夥。這家夥當然既沒有400磅,也不夠格賣去星級酒店,我是為什麼揍他來著?哦,他的球服。在教學樓的過道裡遇到時,這家夥明明一副戰敗俘虜樣貌,走路那樣耷著肩縮著膀——十六七歲就顯露出軟弱、猶疑、注定一事無成的六十歲一生,他身上竟然穿著鮮紅的,印著“SHOHOKU”LOGO的籃球隊球衣。真是令人氣不打一處來!

未能成功“謀殺”流川楓,難不成我還不能成功“謀殺”一個無名之輩?

“放、放開我!”

那家夥在我腳下結結巴巴地叫著,“放、放開!今、今天不行!”

聽起來就像假如是昨天或明天,他很樂意奉出脖頸請我上去跳蹦床似的。

“唔?怎麼偏今天不行?”

“要去乘、乘車了,今天下午和陵、陵南有練習賽,我要去乘、乘車了——”

練習賽,我當然知道這個屎一樣的練習賽。我想起上禮拜仙道那家夥曾不懷好意地邀請我,“哦下周,有場和你們湘北的比賽呢……雖說你不敢上場,總敢過來陵南玩玩吧,應該是五月一號下午兩點二十吧……”

“你去做什麼?”我用匡威ERX 260的鞋底抵著那家夥的臉,“彆告訴我,湘北已經拉胯到連你這個弱雞也要上場?!”

“我、我要去賽前幫忙打掃體育館……”

不知叫安田還是潮崎的家夥,漲紅著腮,那軟弱、猶疑、注定一事無成的反抗可遠遠比不上藍鰭金槍魚,我那陳舊性韌帶損傷的左腿,足夠將他踩扁,他忽然抻著脖子大叫一聲:“當然如果萬一讓我上場!我萬死不辭!”

“滾你媽的蛋!”

我撒開腳,在這家夥的屁股上惡狠狠踹了踹。什麼狗屁“萬死不辭”,這種隻該縮在牆角啜泣著說“求求你,小人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夥,居然搶起了豐臣秀吉的台詞。我望著他穿著那條紅球衣,踉踉蹌蹌地死裡逃生去了。

5月1日,我仍記得早上撕掉的那張日曆,12:05,我瞥一眼腕表上的時針和分針。

“……應該是五月一號下午兩點二十吧,比賽嘛就順帶看看好了,恐怕不會很好看就是了,當然,我會儘量給你們湘北的小朋友留點麵子的。”小我一歲的討厭表弟的討厭聲音,又在我腦海中響起來。

那天在海邊碰到仙道彰,被他拽去了附近的一家杉屋吃烏冬麵。我仍記得是1983年,漁村裡開了第一家杉屋,臨近港口碼頭,門前掛著臟兮兮的靛青鬆風圖樣布簾,漁夫們你推我搡著走進去,時常擤一把鼻涕甩上貼滿舊報紙的店牆,九歲的我和八歲的仙道剛挨了外祖父的揍,說好挨得更重、令臉孔更醜的一個請客,我們第一次走進杉屋,我學著他擺出那種老雇傭兵進酒館的大模大樣,像他傳授的那樣“絕不透露出一丁點菜鳥的膽寒”,在漁夫們的大聲嘲笑中,我和他坐上油膩膩的吧台,一人狂吞了一碗烏冬麵,本該付款的他卻提前溜了號。至此近十年,這家以店麵狹窄、價格低廉、老板慳吝著稱的連鎖快餐館,成了我和仙道的慣例見麵地點。

店內安裝了玻璃自動感應門,鋪著波普風格圓點地毯,仿造文藝咖啡館那樣擺著七八張小巧、精致、對於吃大份烏冬麵來說過於局促的咖啡桌。我們在其中一張桌邊坐下,我故意擺出僵硬、不自在的樣子,期圖早點結束和對方的會餐,當然嘛,仙道全然不在乎。一坐下,他環顧四周,自說自話地點評了一通這家杉屋的裝潢,“什麼嘛?比其他分店附庸風雅這麼多。”

除了玻璃門上張貼一句“今日詩抄”:“我要盤子,我要杯子,我要小小的勺,我要蘸著醬油,我吃著我。”店內黑色牆麵上懸掛有一列白框攝影作品,主題大約為“名人在海邊”,等候餐點上桌之前,仙道相當無聊地猜測了一會兒其中一張相框裡的美豔女郎是誰,他一會兒說是瑪麗蓮·夢露,一會兒說是費雯麗,老板是個戴著無框眼鏡、枯瘦如柴的中年女人,將兩碗烏冬麵端上來——分量少的像兩碗美式咖啡,她用平板無波的語調糾正仙道,那是“朱迪特·戈蒂耶”,“一位曲高和寡的法國女詩人”,她的語氣差不多在暗示“就像我一樣”,並指著戈蒂耶旁邊一幅男子肖像說是“約翰·阿加德”,“彆處再沒有他那樣纖細、殘忍的動物詩歌!”似乎生怕被這個徒有其表的年輕人說成是“阿諾·施瓦辛格”。

仙道吃著麵,差不多是在咖啡裡尋找方糖,他說他轉學來陵南高中已經一年多了,“現在自己租了一間一居室,就在附近的公寓區,唔,樓下有菜市場,能買到新鮮羅勒和不賴的帕爾馬奶酪,可惜最近燃氣灶壞了,不然今天那條黑鯛,倒可以請你去家裡吃羅勒醬鯛魚。”

這種客套話,我當然並不信,既不信他願意請我去他的寓所,也不信他有耐心為我燒魚。在漁村時,我從未見他燒製過一條魚。我想起他那條又饞又賴的狗來——叫津多吧,那時他釣魚無非是為了喂狗,因外祖父信奉漁民的狗該和漁民一樣頑強自立,絕不願掏錢買“美國人發明的騙錢狗糧——自從明治維新以來和英語課一樣腐蝕著大和民族!”那條狗因此日漸有了魚生美食家的修養,黑鮪曉得先吃腹肉,雞魚曉得先吃肥美的中腩,倘若活著,上《讀賣新聞》開個美食專欄,點評哪個季節、海灣的鯛魚最“符合狗的脾胃”恐怕不在話下。

“津多死了有兩年了?”

“三年。”

“難受吧?”

“嗯,今年剛為它出孝來著。”

他那信口開河的口吻,我一聽已知道,這家夥特地把我叫來吃麵,卻根本心不在焉,他並不真正想和我聊天。我還是王牌三井的那幾年,倒可以單方麵讓話題突進,可以再聊聊外祖父、外祖母,幾個月前,母親給我看了外祖父那張診斷寫著“阿爾茲海默症”的病曆,固然,也不會比“老狗之死”更令他動容。外祖母的心臟問題,他大約倒也關心。我也可以問問他,他母親和繼父共同經營的那家“田中有機農產品公司”可看到了前景,他那兩個同母異父弟妹,隨著年齡增長,可還像小時候那樣好相處——他一人跑來神奈川是不是有這方麵的因素。

“說真的,乾嘛從國際大都市轉學來我們小地方?”我到底耐不住好奇。

“釣魚方便啊。”

我當然仍一個字也不信,“你不會真搞大誰的肚子來鄉下避風頭的吧?”

他笑笑:“哇,又被你猜中了。”

上一次和他見麵,已是一年多前。我代表不願出席的父母和外祖父母,一人參加了我的舅舅——他的父親的葬禮。當時他看起來春風滿麵,不說在葬禮上像個金榜題名的探花郎吧,至少自在得不太像話,我記得他站在靈堂前翩翩有禮地同一位年輕女士低聲談話。

“說起來,都說你在舅舅的葬禮上搞大了他住院時女護士的肚子?”

談論葬禮上的豔遇倒是瘋狗三井的拿手好戲。

“哦,”他喝一口杉屋免費的麥茶,那茶幾乎沒有滋味,他似乎在頭腦裡搜查了一下我說的是誰,“你說大沢啊?”

“真的有一腿?”

“她差點當了我第五任‘後媽’,我是說,假如片山再多活一個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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