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杉屋(2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9537 字 10個月前

我們都笑起來,我朝他舉起茶杯,“敬片山。”

他隨意和我碰碰杯。

“葬禮你弄得還不賴,”我故意像他方才點評餐廳似的,“沒那麼寒磣——你知道,當時很多人以為場麵會相當寒磣,搞不好還能看到不知從哪個鄉下冒出來的私生子大鬨靈堂,你知道,被你弄得還挺普通、挺正常的。”

“是吧?我搞不好夠資格開連鎖葬儀社?”

瞧他那副吊兒郎當,敷衍一個不感興趣追求者的走神樣子,我真想糊他一臉狗屎:“真沒私生子找上門,要求分遺產什麼的?被你這個邪惡長子活埋了之類?”

“哇,又被你猜中了。” 他主動和我碰了碰茶杯。

人們通常認為,和仙道聊天的禁忌話題是他的父親。在漁村,儘管家中的長輩們總是東遮西掩、文過飾非,“不要胡說,你舅舅可是再忠誠、再老實不過的為人,如今他不過去劄幌開貝殼加工廠,工作太忙才幾年回來一次——可不要聽人胡說!”漁村的生活方式是粗糲的,漁民談話方式也是粗糲的,像我和仙道那樣的孩子,很快能自行從生活環境裡探索到真相,關於他的父親,我的舅舅,那聳人聽聞的,令兒時的我震懾到無以複加的風流人生。在漁村傳說中,舅舅夏天才“搞大了一個奈良女人的肚子”,冬天竟又“搞大了另一個神戶女人的肚子”,每次走到漁村港口,漁民們經過我兩,總往仙道身上投以更長久的注目,仿佛我這表弟身上,能揪出一隻無論如何也驅除不了的附體惡鬼,人們目光中的玩味、好奇、審判、鄙夷和痛恨,都令當時的我垂涎不已:他有一個天狗般的傳奇父親!而我的父親隻是個普通的有錢地產商!

有個晚上我決定找仙道乾一架,我流著鼻涕大叫大嚷著,“你這個鄉下人!外公鐵定要把海洋傳承傳你不傳我就算了!每天搞大女人肚子的怎麼也是你爸爸不是我爸爸?!”他和我扭打在一起,臉上帶著錯愕和嫌惡,“你是個傻瓜嗎?根本沒有什麼海洋傳承!就像根本沒有聖誕老人!”他從小就有一副“我最聰明”“我最有見識”的討厭勁兒,“再說你幾歲啦?你以為搞大女人肚子是什麼好話不成?”似乎不敢相信這個城裡來的、比他大一歲的表哥這樣無知。

青少年最無知、虛榮,信仰殺人犯和□□犯是男人味最高獎項的一段時間,我仍然一麵學著粗魯的漁民,每天用粗魯的語氣諷刺表弟“搞大了”每一個和他說過三句話女孩的肚子,一麵決心暗暗把舅舅的偉大傳承從他親兒子手中奪走——既然這位親兒子要從我手中奪走外祖父的“海洋傳承”——我暗暗把某一天可以像舅舅那樣真正到處“搞大女人肚子”當做光榮理想……

一想到那段愚蠢、難堪的少年時光,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也許直到12歲吧,直到12歲生日當晚,外祖母寄給我一隻橘紅色的皮球。老婦人在電話裡讓我打開神奈川家中的電視機:

“NBA轉播頻道,阿壽,NBA轉播頻道,打開看看吧,你也該看看彆的。看了記得給籃球充氣呀,可瞧見那隻打氣筒了?紅色的?把金屬氣嘴插進去,把氣充滿試試!充氣也蠻需要乾勁呢,充完就是個大家夥了!阿壽,試試,試試!世界可不止你外公漁船那麼大!”

我不信,世界完完全全就是外公的漁船那麼大,更大的隻有女人的肚子,橫豎父親的房地產生意是全不如一枚肚臍!我望向電視,熒幕中“大鳥”拉裡·伯德正向後飛起,為凱爾特人隊罰中了一記富士山日落般的三分球。

“怎麼?你真的金盆洗手,再也不摸球啦?”仙道抬手示意老板再加一份豚肉。通常一碗素麵對他而言已足夠,這家店的分量實在少得駭人。

“金盆洗手?”

“不然呢?改邪歸正?”他吃一口豚肉,那玩意兒看起來又冷又肥,刀工也相當可怖,活像北極熊牙齒撕咬下的碎海豹肉,他露出明顯假裝出來的“美味極了”的神情,“你和你那四個保姆,當然每天都在四處募資援助聯合國兒童基金囉?”

我完全聽得出他的諷刺。不論是再次將德男他們稱做我的“保姆”——暗示我是個“得不到糖就倒地不起”的三歲孩子,還是什麼“金盆洗手”“改邪歸正”的陰險用詞。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同情心。媽的,我倒不是說我真像個三歲孩子需要人的同情心。

“左膝十字韌帶斷裂,”我啐了一口,“斷了兩次,一下雨就痛,你以為我不想趁高三最後一年上全國大賽弄個冠軍玩玩嗎?”

人人也都認為籃球是我的禁忌詞。從國小六年級加入校籃球隊起,熱身訓練、體能訓練、基本功訓練,隊內比賽、校內比賽、縣內大賽,全縣明星、全國明星、全球明星,就是我決心溜下外祖父漁船,決心在未來人生抓住的嶄新“大家夥”——直到兩年前,一條不肯成全我的膝蓋韌帶決定徹底破碎,令我再也沒法上場地地道道打完一場籃球。

確實,籃球確實是我的禁忌詞。假設是旁人問我這問題,瘋狗三井鐵定拳打腳踢,操碎對方的大腦仁。可這招對仙道不管用,我知道,這家夥倒未必還手,他特有一種更令人狐疑的稟賦,他能挨打挨得興致勃勃,令打人者先感到被愚弄。

“聽說你倒是又開始打籃球了?”

我從對方碗裡劫來一塊豚肉,橫豎最後鐵定是我掏錢。我當然並非對他的近況全無耳聞,一年前他加盟陵南籃球隊的消息,一度是各所高中的大新聞。我將肉吞進嘴裡,果然腥冷難當,搞不好是人肉什麼的吧?那個神神叨叨的老板看起來就像會乾殺人藏屍的事——專殺那些把膽敢把朱迪特·戈蒂耶認成瑪麗蓮·夢露的有眼無珠之輩,“看來你得繼承我的‘遺誌’了?”

“談不上,談不上。”

“那時候,你不是說籃球沒勁嗎?”

“唔,田岡那家夥非要拉我進籃球部。”

我仍然一個字不信。這家夥還真他媽一點聊天的誠意都沒有。

說起來,這家夥最初打籃球,同我有多少有些乾係。13歲那年,我被國中的籃球教練認定“極有天賦”,那肥老頭說得不很誇張,當年四月,我加入武石中學籃球部,七月暑假前已是隊內第一人,有幾回和明德中學、三笠中學比賽,打得對方落花流水,真正有了戰無不勝的寂寥感。那年去漁村消暑,我將一隻籃球頂在右手食指上飛旋,對討厭的表弟說,“你會嗎?”我快速將球從□□運過,“你會嗎?”我飛身將球投入大約十米外的一隻臟汙魚簍,“你會嗎?”我哈哈大笑起來:“鄉下人!你不會!我會!”次日晚餐前,我討厭的表弟將一條活竹莢魚頂在左手中指飛旋,隔開二十米扔入了他那條正饞得“汪汪”大叫的老狗嘴中,他對我露出我最討憎惡的那號微笑來。

那年冬天,我聽外祖母在電話裡說,秋天剛被他母親和繼父接回東京的仙道也加入了學校籃球隊,“彰打得也相當好呐,教練說他相當可靠呢,‘一上場,導遊一樣照拂著隊友們呢’……”15歲那年,我在神奈川全縣國中籃球大賽決賽場上獲得了MVP,評委剛將一塊係著尼龍彩帶的鍍金獎牌掛上我的脖子,我聽見另兩個評委在後方低聲議論什麼新聞,“……東京今年也出了個了不得的天才籃球少年哩,像個老和尚下棋似的打球哩,姓仙道吧,倒是個古怪的姓,論技術細膩聽說在澤北手上也不落下風,渡邊、高橋幾個老家夥已聞風而動了……”那時他才國中二年級,東京最好的高中紛紛招徠,爭搶他一年後去做籃球特招生的歸屬權。我曾以為遲早將在籃球場上和討厭的表弟見真章,不止一次設計過“修理”他應當用何種戰術。

我進入湘北高中的第一周,忽然聽說他退出了國中籃球隊,我給他打過電話:“喂!你這家夥搞什麼毛線?” 這樣的家夥到底會贏得什麼教練說“可靠”啊?他隻仿佛沒睡醒似的,一麵打著嗬欠,“才六點呢?鴿子、喜鵲都還沒醒呢,”一麵嘀咕說,“……你說退出籃球社啊?就是沒勁啊,剛打時還行吧,越到後來越沒勁啊,人這動物的構造不適合打籃球呢,既沒有長臂猿那麼能飛善跳,又都太好猜了,簡直把戰術寫在臉上——噯,同長臂猿打球說不準倒更有趣些。”

這家夥從小做事情似乎都是這樣,總是一早就“看透”,一“看透”就徹底失去了興味,嗚哩哇啦說一堆陰陽怪氣氣死人的道理。小時候外祖父哄騙我們的“大海傳承”,我直到十二歲仍深信不疑,他卻一早並不在乎,有一回說,“放心吧,他既不會傳給你,也不會傳給我,老家夥就是想看我把你揍出鼻血,你咬掉我的耳朵。”記得那時父親還大發感慨,“彰這孩子倒聰明極了,上回來家裡,同我聊外彙投資也頭頭是道呢。但老成有餘,獨缺一股初生牛犢的傻衝勁啊!如今籃球隊就這樣退了?看起來做事也沒有定力,恐怕將來成就有限呐……這倒也罷了,就怕走上他父親的老路。”

我喝一口碗中的麵湯——照著仙道的樣子。湯汁味道也夠胡來,加了過多的海椒,搞不好還加了襪子——被老板殺人分屍遇難者的襪子。

“你們陵南隊裡有有趣的隊友?”我忍不住猜測,“長臂猿那麼有趣?還是和這湯一樣有趣?”

“唔,長臂猿嘛——倒可能有一個,那麼有趣嘛倒也……”

那副挑三揀四的樣子真夠欠揍的,我隔著桌麵——小得像煙灰缸——搡了他肩膀一把:“要不然打一架?我看我得送你去ICU,你的長臂猿隊友恐怕也不會反對。”

他哈哈笑起來:“請拜托你彆打,彆的時候倒罷了,這兩天可真不能進ICU。”

他已將碗中的麵湯喝得一乾二淨,不像我剛喝一口就險些吐出來。說這家夥挑三揀四吧,這樣匪夷所思的食物,他倒麵不改色地一丁點並不浪費。

“哦對了就下周,有場和你們湘北的比賽呢,”他若有所思地打量我一眼,“本來還想找你刺探點湘北軍情,不過看起來你也一個人都不熟……”

他將筷子一左一右在空碗上搭好,最後敲擊了一下碗沿,令那粗劣的瓷器發出“堂”的一聲脆叫,我能感覺到,他在講他當天唯一在乎的一段話:“雖說到時候你不敢上場,總敢過來陵南玩玩吧,說起來,我們那體育館建得挺不賴,我管那叫‘穀倉’,頂棚挺像老井上家的穀倉,可還記得老井上?……五月一號下午兩點二十,比賽嘛就順帶看看好了,恐怕不會很好看就是了,當然,我會儘量給你們湘北的小朋友留點麵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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