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過神,我討厭的表弟正隔著綠色鐵絲網,笑著和我打招呼。我自以為隱匿於人群之中,到底叫這家夥發現了。
他沿用了此前在海邊遇見時的同樣口徑:“又來了?”不必說,當然是故意的,或者在暗示我的“一趟又一趟來”,來意並不上台麵吧。我意識到我此時窺探流川和他,和他窺探那些短波信號裡的陌生人並無兩樣。
我四下望了一圈,方才挑戰他的幾個小鬼顯然已挑戰失敗,正垂頭喪氣地離開球場,其中最短小的一個,正撇過頭用深懷疑慮的眼睛探著我,我認出來,前幾天在披薩店見過的小鬼。
“你這大叔還真是殘酷呀,小鬼們都不讓著點?”我故意繞開話題,“瞧,都快哭了。”
“不如溫柔的三井叔叔追過去,給他們講一晚‘謀殺流川楓’的溫柔故事?”
“你最近很得意嘛。”我幾乎想脫口而出,從開始到現在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你這家夥一早預謀好的吧。
“又被你猜中了,”我討厭的表弟將手中的球在地上拍了拍,笑著邀請我,“你心情倒是好像不怎麼好。來一場?”
這家夥當然又是故意的,不知道我膝蓋的可憐故事似的。事實上,以我膝蓋兩年的恢複情況,撐一場短時間約鬥未必不行,但他當然知道“我不願意”。我完全讀懂了他的暗示:既然不願玩,快點滾蛋。假若流川這樣暗示我,我恐怕真會默默走掉。不知怎麼,麵對這個從小較勁到大的表弟,我慣性地較起勁來。
“禮物呢?”我問他,故意盯著不遠處他那隻龐大的登山包,“這麼鼓,肯定有特意準備給我的禮物吧?”
“禮物?”
“表哥的生日都不表示一下嗎?”
他挑了挑眉,看來真不知道有這回事。從小在漁村,我們隻在暑假碰麵,兩人的生日早已過去了。那家中本來沒有濃厚的生日傳統,外祖母的生日雖在八月,一向也隻吃一碗加了瀨尿蝦的長壽麵。他的生日我倒知道,畢竟是那樣一個花花公子專屬生日。但我這做表哥的哪天出生,他大概確實毫不關心。
老實說,我雖然早上還想暴打我那狗屎生日一頓——如果一個人可以像暴打表弟那樣暴打自己的生日,但此時,我很樂意拿生日作筏子,勒索這個壞表弟:“你把包拿過來嘛,讓表哥自己挑一樣。”
“你倒想得美。”
“拿來嘛,我瞧瞧你每天都帶了什麼——那包該有3噸重吧?你不會把你的雙人床、換洗被單什麼的也塞進去了吧?”
他笑著搖搖頭,不搭理我的挖苦,忽然他想起什麼似的“噯”了一聲,“倒有樣東西真可以送你。”
他仍是故意的,他走到那登山包邊,很輕易從中間翻出一隻便當盒來,我認出是他常帶的一隻,很駭人的粉紅色。他從鐵絲網洞中將便當盒塞給我:“拿去,表弟的愛心便當,生日快樂。”
這未免來的太輕易,我狐疑地抓著那頗有分量的便當盒。搞不好是這家夥收受了哪個女生的愛心便當,直接挪用了。
“放心,沒毒。”他看出我的懷疑,“是我專門做給流——”大概看出我想看他發窘,“流川的,”他故意把流川發音得相當清晰,不帶半點扭捏、含糊,“不過今天一早流川在電話裡說他會負責帶便當呢。噯,好勝的家夥,連帶便當也不甘示弱啊,那就不把我這份拿出來了吧!免得流川一打開又比來比去。說起來,流川這家夥真會下廚嗎?總感覺很懸啊,不過流川做得再壞,我也肯定會一口一口吃完的啊——”他故意看著我,故意把這句老套而肉麻兮兮的話笑著說完,“啊對了,不會我昨天順口說了一句附近的杉屋相當有趣,流川那認真的小子,不會真以為我是誇讚,跑去那家買便當了吧?啊,千萬不要啊,那家的食物實在是荒唐……”
多數可以用第三人稱“他”代指的地方,這家夥都故意用了“流川”,流川這,流川那,流川,流川,流川,他當我不知道麼,無非是為了向我炫耀那男孩第一次主動為他準備便當。
“不錯嘛,這是紅蟹?”
我也故意當著他麵打開便當盒,顏色燦爛的各類食物,看得出他確實是精心準備。我將一塊蟹腿連帶殼一起塞進口腔,囫圇咀嚼了兩下就吞入了喉嚨,相當細致的用清酒漬過才清蒸的蟹,我很高興被我這樣胡亂的埋沒掉。
“喲,還有秋刀魚,不會是你自己釣的吧?哦,這煎蛋,這品相,你不會煎了五十個才‘海選’一個吧?不賴嘛,你的廚藝——”
我故意啟動嘴部碎紙機,用同等的粗暴,埋沒掉那大半條叫他體貼的全去了刺的魚,埋沒掉那婚禮首飾般華麗的煎蛋。直到我嫉賢妒能,將大半食物都胡亂埋沒,他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的可惜。這多少讓我感到喪氣。也許是他硬裝出來的。我想。但恐怕不是。是啊,他畢竟將有那男孩將帶給他的便當了。
我到底向他道了彆:“行吧,吃了表弟的愛心便當,表哥也該走了。”
我儘量藏住心中的喪氣——儘量彆明顯到像方才那群挑戰失敗的小鬼。我告訴自己,狗屎,你分明如願了,他算是放水你衝了好遠一段呢,馬上就快進入下水道啦。我依舊無法克製地感到喪氣。
我討厭的表弟,一定是得意洋洋地目送著表哥的“敗退”吧,某種意義上,我確實是敗退,按照那野球場的規則:上前挑戰,失敗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