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宮殿(1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12836 字 10個月前

我跨上我的新摩托,騎了不過一周,因疏於打理,它已顯出一點老馬的蒼瘦了。我決心找一家附近的居酒屋,想法子繞過老板對年齡的盤詰,搞來一點燒酒喝。燒酒這東西,大概由於過去總見外祖父喝,想到兩個字,俄而已聞到了帶著外祖父蛀牙氣的酒精熱臭。實在並不引人入勝,但我此刻需要它。

我記得附近有家叫“露眠”的居酒屋,店中供應滋味頗佳的下酒醃青瓜,我讓我的老馬向記憶中的巷道奔去。

經過那家杉屋時,我微微踩住刹車。還是那道玻璃感應門,迄今未被人砸掉——分明每個嘗了第一口麵湯的食客都將湧起砸店的惡念。這一天,玻璃門上除了張貼當日特供菜品“生薑燒肉”、飲品“遺言”,照例張貼一句當日詩抄:“不憐憫我的人啊,致我一座宮殿。”瞧來是由飽蘸上好墨汁的狼毫筆寫就,聽來卻是外祖父酒後的醉話水準。

飲品“遺言”?我心想,倒比燒酒更像救命良藥。

我走進玻璃門,望見正站在出餐台前的瘦高男孩。

我未料到真會在這裡見到流川。當我那討厭的表弟炫耀著說出那番話,我明知道他可能隻是信口開河。但這不是實話。我知道,我來這裡幾乎隻為撞大運見這男孩。果然見到了,原來他真為那壞家夥一句話,跑來這可怕餐廳買可怕的烏冬麵——我那泛酸的肚子裡,仍有見到他的純然喜悅。

男孩背對著我,即便他正麵向我,大概也認不出我吧。我想著,以他的目下無塵,沒準會不認識三年的同桌。我大喇喇在一張咖啡桌前坐下,手按住實在滑稽可笑的小桌,桌麵似乎比我上次和仙道同來時更小、更滑稽了一些。我高聲點單:“一份遺言!”

後廚區傳來那古怪女人狂暴、反感的回應:“知道了!”

就像我不是來給她白送600円換一杯臭水——沒準喝前真得寫遺言。

“配料都有什麼?”我故意大聲問,“502膠水、老鼠屎、圖釘?”

“散氣的金酒!去年的檸檬汁!兌了八倍水的楓糖漿!”後廚區傳來更狂暴、更反感的回應,“讓它溢價500円的,是我每調一杯會念一句我自己的詩!”

門口那句詩果然是這個瘋子自己寫的,我搖搖頭,她開這家胡作非為的麵店,看來實際目的隻是每天在玻璃門上向來往路人展示她的醜陋詩藝。

“是你。”

我抬起頭,男孩正站在我麵前,用烏眼睛和濃密的睫毛查勘我。

我望著他,半天沒說出話來,媽的,要是和他說話能像和那個瘋詩人對吼一樣自如就好了。

我花了幾秒鐘時間,令自己收起那副受寵若驚,令自己表情鬆快,不露出任何瘋狗三井的特質。

“你認識我?”

“你要謀殺我。”他平靜地陳述。

“唔,唔,”我到底抓了抓耳朵,“倒不是那個意思。”

“你很囂張。”他倒不像要報警的樣子。

看起來我要感謝那個癡呆的“謀殺流川楓”計劃囉?至少癡呆到讓這男孩記住了我。

“定個時間。”他說。

“什麼?”我心下一陣恍惚,難不成這男孩真有什麼同人決鬥的癖好?我難道需要告訴他,並不必再鬥,我已經被他謀殺過一次?

“讓你們隊定個地方、時間。”男孩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我們隊?”

奇怪的是,雖然我作出一副困惑不已的神情,我實在聽懂了他在說什麼,我不確定是不是我的幻覺:“什麼我們隊?你在說什麼?”

“你們那天很囂張,”他仍用毫無波瀾地陳述口吻,“你們覺得能勝過我。”

“你難不成是說,”我頓了頓,那兩個字卡在我嘴邊,我伸出手,作勢在空中拍了兩拍,“那個?”

“不然?你們那天有五個人。”

並且說要謀殺他。

我幾乎將要笑出來,實際我也真笑了兩聲。因為我居然聽懂了,他那些惜字如金,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彆人一定一頭水霧的話。

“我們五個人……”我在心中荒謬地數起來,德男,阿金,五郎,康夫,哦,加上我,“你以為我們是個籃球隊?”

難不成隻要任意出現五個人,這男孩就必定以為有大前鋒、小前鋒、中鋒和兩個後衛?

“士氣還湊合。”他回想了一下,評價。

“感謝你的高度讚賞——代我那幾個朋友,”德男得到“士氣”方麵的褒獎,想必會相當得意,“但你誤會了,我們可不是球隊。雖說當時我們說的‘謀殺’,也不是刑事犯罪中的謀殺……總之,媽的,雖然很難說清,但真的隻是一場誤會。”

“反悔可沒門。周五。”

“周五?不,不不……也不是反悔,隻是你誤會了,真的,”我向男孩認真保證,“我們真不是籃球隊,不打球。”

“下午兩點。”

我呆望著男孩,第一次意識到這個漂亮極了的男孩居然也是個怪物。難不成他以為全世界的常識、邏輯和一切人與事都圍繞籃球運轉?連謀殺的主題也必須圍繞籃球?因此謀殺必須降格成“約一場籃球賽”的隱喻?

他微皺著眉,或許敲定時間後,正在考慮一個合適的地點,我幾乎預料到下一秒他會乾脆說“就定在在湘北體育館”。我完全無法移開目光,為他那樣美麗,那樣古怪,那樣偏執——偏執到油鹽不進、令人恐懼,那樣……像我。至少,某幾年、王牌三井時期的我。我低下頭,還是望著這張滑稽桌麵更安全,這滑稽桌麵的唯一優點,是它畢竟相當圓,那種抽乾了氣、閒置了許多年的舊籃球。

不知怎麼,我升起一股怒氣。

這男孩是完全聽不懂籃球術語之外的其餘人類語言嗎?

還是說,他就這樣好戰嗎?難怪要去野球場,連那種歪瓜裂棗的挑戰也渴盼著,連我這樣的狗屎和四個白癡的挑戰都渴盼著嗎?

“喂,小子!你真的搞錯了!”我拍一下那滑稽的圓桌,在那“啪”的一聲中,我提高了音量,把瘋狗三井放了出來,“你聽清楚了,臭小子!我們確實不是一隻球隊!他媽的,根本和那八竿子打不著!”

我避開男孩美極了的黑眼睛,我倒想令自己聽起來成熟、有風度,像仙道那樣,或像在教導孩子不要以為世界到處都是遊樂園的父母那樣,“彆他媽狗眼看人低!竟然以為我們是玩皮球的?媽的,告訴你吧,我們是一群,”我頓一頓,很明白我的聲音聽起來和我設想得完全相反,“黃色漫畫沉迷者?庸醫預備役?自以為是五星上將麥克阿瑟的弱智小阿飛?等等,諸如此類!明白嗎?那種——過去我們的老爸怎麼把我們揍出屎,將來我們會五倍十倍把兒子揍出屎——那種每個女人都想嫁的真正男子漢!所以,臭小子,那天我們本來是要敲詐勒索你來著!完全不是你以為的那樣天真,什麼找你約籃球比賽啦!——什麼周五不周五啦,媽的,可彆再瞎說這麼可愛的過家家蠢話了!除非你想勾引我為我打飛機!”

男孩湊近了一點,我以為他會揍我,他確實一拳猛擊在我左腮上。我猜我噴出了一點鼻血。冷靜、乾脆的一下之後,他再度盯住我,沒有任何神情,但相當認真。我想起他曾用同樣認真、好奇的神情,湊近一台破收音機聽裡頭的無益噪音。

“你是個籃球手。”他勘察了我一會兒,得出了結論。

怎麼得出的?仙道告訴他的嗎?剛冒出這念頭,我飛快否定了,除了我和仙道向來有“不對人提及彼此”的默契,我更直覺著那討厭的表弟懶於對這男孩宣傳我。男孩是怎麼得出結論的?看我的手嗎?據說可以通過繭的位置推斷是否經常打球。還是看我的身高?一米八四雖說不算矮,但在籃球世界可也不算什麼足以當做身份標簽的身高。還是看我的走路姿勢?看我那由一段軟弱無能的韌帶支撐的步伐,難道我看起來像是打過球但終於失去了打球資格的可憐蟲嗎?

我再度感到一陣狂怒,他以為他誰啊?世界籃聯主席嗎?還是“籃球手資格認定評審團”?對我說“你是個籃球手”,他以為我會感動落淚不成?我幾乎也捏住了拳頭,幾乎也回敬他一拳,要不是他那樣美麗、古怪、天真到狗屎的令我心軟。

“哦,籃球手什麼的,非要說的話,以前算是吧,”我故意在座椅上翹起了二郎腿,我令自己聽起來像那種吹噓在海灣戰爭中中過彈、殺過人的醉酒老兵,“說起來,也得過一次縣mvp呢,198⑨年度,小子,你看過那年的縣國中籃球決賽嗎?建議你看看,畢竟是本人的遺作,一場獨得了39分來著……不過嘛,現在不是了,膝蓋,”我指指我的左腿,“韌帶十字斷裂,兩次,都是在常規隊內訓練裡斷的,媽的,那種小場合就輕易斷了,要我說,應該在大比賽裡斷掉才好跟人吹牛啊!一下雨就疼,懂嗎?就算是在小場合斷的,斷過也還是斷過。甘心嘛雖然有些不甘心,丟了300円的程度吧,那時看著自己的球隊在眼前輸掉,難受是有些難受,丟了500円的程度吧,可是沒辦法啊,你連一場比賽都撐不下來,沒辦法啊——沒辦法再打球,就是沒辦法再打球啊!所以,懂嗎,小子!我可不喜歡聽到有人對我說‘籃球’兩個字!誰再提這兩個字——見過墨索裡尼的死法嗎,被倒吊在,嗯,據說一座車庫的橫梁上,腿上紮著個挺不賴的蝴蝶結——你聽到了嗎,誰再提這兩個字,我就原樣把蝴蝶結紮給誰!”

或許“蝴蝶結”聽起來還是太具童趣了,至少男孩完全不畏懼“蝴蝶結”。他看人的方式很奇特,正常的社交距離下,幾乎沒有人會這樣直接、過於直接地看人,他倒挺像個醫生。我心想,他說不定真能一眼看出彆人的心跳、血壓、是不是患有四期痔瘡。

我以為他還將說什麼。他最終勘察了我幾秒,扭過頭去,徹底喪失了對廢礦洞的興趣。

“尊敬的客人,您的兩份外帶烏冬麵好了!”親切,體貼,列車服務員的標準聲音響起,戴無框眼鏡、枯瘦如柴的中年女人拎著一隻包裝好的食品袋,雙手放在了男孩麵前,“為了保證您的用餐體驗,麵和湯特意作了分裝,哦,此外附贈了兩份今日特供‘生薑燒肉’。惠承一共1000円。”

此前那個陰冷屍王般的家夥,有一個性格迥異的雙胞胎不成?接待我的是1號,接待男孩的是2號不成?

女人掃了我一眼:“哦,你的‘遺言’還要等個50分鐘!金酒、檸檬、楓糖漿倒都有,但我25年前12月3號寫的那首奇爛無比的——也是我唯一一首奇爛無比的詩《豬玀大廈》最奇爛無比的第二段第三句我一時全忘光了——哦隻有這句配得上你,我得上樓書櫃裡去翻一翻!”一如既往的粗暴、蠻橫、瘋狂、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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