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宮殿(2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12836 字 10個月前

她雙手接過男孩遞給她的紙幣,重新從1號切換回彬彬有禮的2號:“請問,可以對客人有個不情之請嗎?”

男孩望向她。

“方便的時候,可以給客人拍些照片嗎?”

在對方變臉之前,她伸手指向店牆,“‘八大洋’,這堵照片牆的名字,客人可以看到,一共八幅人類在海邊拍攝的照片,相當普通的主題,不瞞您說,隻是選片標準略微苛刻一些,‘人不被海壓倒,至少和海分庭抗禮’,這是我的標準。前幾天,發生了一點意外,”她指著左數第三隻相框,相框和內中女子肖像從中間斜斜裂開,“石田野草,相當卓越的畫家,我喜歡她的《反物質》係列,這是她1971年攝於中國的渤海灣,她那幅據說是諷刺‘畢加索是個雞嗉囊’的《嗉囊大師》是在那兒畫出來的……總之,你們也看到這道裂痕了,很不幸,前幾天,相框被附近的□□頭目砸壞了。修繕倒也未嘗不可,但多少失之刻意,既然壞了,我想恐怕也有壞掉的道理吧……總之,這幾天,正籌劃著重新更換一幅呢……客人,很冒昧提出這樣的要求,但今天一見到客人您,心中就冒出了‘他肯定掛上去相當合適’的念頭。抱歉,客人,不知方便的時候,可以給客人拍張照嗎?”

“不行。”男孩果斷拒絕。

“並不需要客人耗費任何時間、氣力,不瞞客人說,隻需要得到您的一句首肯即可,會神不知鬼不覺,在完全不影響客人——甚至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完美地把照片拍出來的。”

聽聽,都是些什麼變態瘋話,說得這樣冠冕堂皇,意思就是她會去大肆偷拍吧?但男孩的臉色居然有所鬆動。他果然完全沒有常識。

“不瞞客人說,今日給您準備的便當是特供版,烏冬麵是三倍分量,特地配上了新年才有的真鱘魚子醬和白鬆露,生薑燒肉也是贈品呢,不誇張的說,是味覺體驗達到平素一百八十到二百倍的超級便當呢——如果客人不願意的話,沒關係,我重新給您換一份常規便當?客人,不知您意下如何呢?可以方便我拍幾張照片嗎?”

我忘了在哪裡看過一句,“詩人都是不得了的色情狂”,看來果真如此,這色情狂完完全全就是在發出威脅。

“隨便。”男孩終於麵無表情的說。

“啊,那太好了!感謝客人!啊!那麼我得去準備一下相機,有20年沒用過了吧,似乎在閣樓上呢……”女人手舞足蹈地往店內撞去,大概已經完全忘了,她理應先去為我的“遺言”找那篇什麼《豬玀大廈》的第二段第三句。

我想要提醒男孩一句,小心些,事情根本不符合情理——什麼□□頭目進店打砸,單單溫柔地砸壞一幅照片?根本毫無可信度。八成就是那個色情狂詩人自己砸壞的,她說不定就想誆騙一個美少年的肖像,搞不好有什麼變態的用途——你可不要就為給那個壞家夥準備便當,上當受騙了啊!

“看起來模特遇到星探,馬上可以出道了,”我隻故意說。我想起那詩人諂媚的口氣,她覺得男孩符合“不被海壓倒”“可以和海分庭抗禮”的標準。既然男孩那樣自大,並沒有反駁,恐怕他不至於對付不了一個區區色情狂吧,“期待看到你的寫真集。”

我一麵說著,從座位上站起來,傻瓜才真的會在這裡等50分鐘就為那個色情狂一句奇爛無比的詩。

男孩沒有理會我的挑釁,僅再度冷冷看了我一眼,準確說,我的左膝。

我又完全看懂了他的眼神,“看什麼看?雖然正常看著還可以,普通站起來,普通坐下去,都湊合,走路嘛也並無影響——痛嘛也不很痛,隻要不是雨天,”我慢慢走了幾步,對自己說,完全沒有必要莫名其妙的心虛,我大聲對他強調:“可是已經沒法打比賽!”

他依舊盯著我的左膝勘察了幾秒鐘。

“能打幾分鐘?”他問。

“能打幾分鐘?”

我望向男孩,重複了一遍他的提問。我真希望我看不懂他那眼神,但他媽的,但他媽的,他的每一個眼神變化我居然都看得懂。我幾乎齜牙咧嘴了,這小子以為他是誰啊?以為他是誰啊?就仗著我犯了蠢為他神魂顛倒,他要給我來一段眼神版“不能打整場比賽沒關係,能打半場就打半場,能打一節就打一節,能打5分鐘就打5分鐘”的海倫·凱勒式樣勵誌演講嗎?

我他媽是誰啊?我他媽堂堂三井壽,我曾經上場40分鐘,每一分鐘都嚴絲合縫、完美無瑕!每一分鐘都對得住王牌三井四個字!——這樣的我,這樣的我,要我去乞求幾分鐘?乞求重獲“王牌三井·時效5分鐘”的光榮稱號嗎?

“你這個沒文化的臭小子,你知道一句中國話嗎!曾經滄海難為水!曾經滄海難為水!寧為狗屎不為水!這是文化!詩!你知道嗎?”

他看都不屑看我一眼,拎著那隻裝有“超級便當”的食品袋,向店門走去。當然,他這種天生幸運兒才,他才不管我的狗屎文化呢。他馬上要拎著那袋誰都碰不上、他一出馬就能碰上的超級幸運便當(來自一位色情狂屍王),去找他的仙道彰(對誰都挑三揀四,唯獨對他嗬護備至),和他顯擺他在便當戰役中的大捷了。我忽然湧上一股幸災樂禍,他們不會有好結果的,仙道彰真的知道他為自己招惹上的是一個什麼美麗的怪物嗎?哈哈,他們絕不會有好結果的。

男孩徑直走出了玻璃感應門。

“不憐憫我的人啊,致我一座宮殿。”我盯著玻璃門上那句酒話,啐了一口。

我特地等男孩走了好一時才離開。媽的,居然問我“能打幾分鐘”,走出店門時,我心中依然充斥著一拳打爛玻璃門的憤怒。幾分鐘?幾分鐘?要知道一天就有24小時,一小時就有60分鐘,更彆提一周,一月,一年,人怎麼可能就乞求那幾分鐘?

我走向杉屋西側的後巷,我那台川崎ZX-11停在後首。方才進店時天光還算明亮,此時已暮色昏暝,小巷某處飄來一股燒廢紙料的焦臭,我走向我的老馬,即便是這樣的“老馬”,我冀求的也是幾天、幾個月騎著它狂奔。幾分鐘?簡直開國際玩笑!

我那輛漂亮但疲憊的摩托邊,此刻正站著一大四小五個人,一個身穿藏藍色執勤服、右臂配有臂章的年輕警察,四個最大十一二歲、最小五六歲的孩子,其中最小的一個“熟人”,照例探著眼睛,深懷疑慮的望向我。五個人,我仍想著,難不成哪怕這樣參差的五個人,那男孩也認為是一支球隊?

“這位先生,執行任務中,請出示您的證件。”年輕警察走上來,上下狐疑地打量著我,或許是剛被那男孩的黑眼睛襲擊過,這警察堤防的神色,審慎指向我的警棍,竟令我感到近乎親熱。我從褲袋裡摸出證件,舉了起來,對方快速掃了一眼證件,他看一眼我,又看一眼那幾個孩子,“鬆島小朋友?你說的果然就是這位先生?”

五六歲的小鬼鄭重地點點頭,令年輕警察臉上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來。

他朝我擺擺手,微微鞠了個躬:“抱歉,先生,我們得到報警,說附近可能出現了一起惡意縱火案的嫌疑人,我隻是來例行探查……沒事了,您相貌、年齡、身份都完全對不上,打擾到您了,很抱歉。”

他臉上帶著失望,或許也鬆口氣似的,又看了那幾個小鬼一眼,“河田君,你最大,帶幾個小家夥在這裡稍等片刻,我打電話給你們媽媽……”搖搖頭,徑自離開了。

“可就是他!”最多六歲的小鬼瞪著我,大聲叫著,似乎想要喚回那個離開的警察,“我知道!就是他放的火!”

這小鬼是怎麼看出來我每一分鐘都想殺人放火的?我瞪著他,“胡說什麼呢小鬼!”

其餘三個略大些的孩子,都悄然後退了一步,隻有這個最短、最小,簡直像隻籃球充氣筒一樣的小鬼,板著臉站在最前方和我對峙。

“你想要放火!我知道!”

我朝那小鬼走去,他輕微顫抖了一下,儘量把身體繃得緊而直,仍對我大叫:“我不許你放火!我媽媽就要過來了!我不許你放火!”他長大恐怕也會變成什麼怪胎吧,搞不好能當《偵探漫畫》中的蝙蝠俠?自以為有雙塑料翅膀就能維護一座城市的光明。

居然到了報警的地步,雖說沒有真被抓走,滿足一下我“嚇嚇他”的願望不過分吧。哪怕隻是個小鬼,籃球充氣筒一樣的小鬼,誰讓他碰到瘋狗三井最怒火衝天的時刻?我將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令長發遮擋住大半的臉孔,我劈手從那小鬼懷中奪走了那顆橘色的皮球。

5號籃球,兒童款,比普通的7號籃球直徑小6公分,我一眼就測了出來,重量嘛大約輕150g,我一抓就能體察到。不久前,他們難道就是用這顆玩具向仙道彰發起了挑戰?

“臭小鬼!我讓你告狀!”我拽住這隻小球,作勢會像捏柿子那樣把這團橘色橡膠捏個稀碎。

在那小鬼幾乎尖聲大叫之前,“你會嗎?”我看到那球在我右手的食指上飛速旋轉起來,“你會嗎?”我感到那球在我背脊後神奇的倒飛起來,“你會嗎?”我像欺負小班兒童的大班生,趾高氣揚地在那小鬼麵前做了個半轉身動作——不算太完美,但也不很壞——隨後我繞過他,跳了起來,我瞄準——背街小巷坑坑窪窪的路麵、充滿燒焦廢紙箱味道的夜空——我瞄準了一會兒,向著巷口路燈下一小塊金黃色光斑——投籃,三分球,命中,我在心中說,感到兩腿從半空騰起又落下,落下的一瞬,膝蓋感到一具70kg男性人體重力加速度的壓迫,似乎並不算太重,可以更重70kg。至少幾分鐘內可以。

我對那小鬼齜牙:“你不會!我會!”

片刻的沉默。

“但你沒投中!”先是那小鬼叫起來,緊接著幾個大孩子也跟著大叫起來,“你根本沒投中!”

一個縱火犯帶給他們的恐懼,似乎也敵不過觀眾敢於嘲笑一個拙劣籃球手的本能勇氣。

“我投中了。”

“你沒投中!”最小的小鬼一錘定音,“因為根本沒有籃框!”

我走過去,撿起那枚小小的兒童籃球,它躺在路燈下方金色光斑的正中央,“有籃筐,”我說,“隱喻!這是隱喻文化!你們狗屁也不懂!”

我重新將球拋給幾個孩子,隨後我走向我的老馬。很暗弱的路燈光下,它銀藍色的金屬皮膚,烏黑的車輪,那樣楚楚動人,叫老馬似乎有些過於委屈它了,對於一匹剛剛才斬頭露角的摩托而言。我發動引擎,朝巷子的深處開去。

“你去哪兒?”那小鬼依舊對我喊著,“你答應了的!你不許放火!”

什麼時候答應的?莫名其妙的小鬼。

夜路真黑啊,我想起討厭的表弟那隻手電筒來,夜路果真是需要手電筒的,否則多麼容易翻跌。換了昨天,換了前天,我恐怕將吹著口哨,閉著眼睛就在巷中飛起來——,此刻我竟隱隱感到膽怯,兩手在微微發抖,我想起父親那輛勞斯萊斯幻影,此刻能藏在裡麵倒也不賴,我小心翼翼地跨在我的馬上,令它慢跑過那條過於漫長、過於狹窄的巷道——什麼樣的巷道啊,竟然修得這等比雅魯藏布江大峽穀還深險。似乎費了有半輩子的功夫,我抖抖索索鑽了出去,我看一眼帶夜光表盤的卡西歐學生手表:3分鐘。幾分鐘,才幾分鐘而已。

我駛過不知何故飄散著鰻魚飯氣味的市政廳,經過那家據說師生都“愛好供奉白母度菩薩像”的補習校,隨後是磯丸水產市場,南口公交站台,一群眉上帶著痛苦噩夢痕跡的下班族,直行是市役所,左轉有家齒科醫院,再左轉將經過常有浣熊討飯的小街心公園,我想起我曾在午後多次去那裡探訪一位肥鼓老頭,討食他夫人為他預備的午間水果(和浣熊一起),討教快攻防守戰術……再然後是黑目街、下林道、一家招牌像歌廳的精肉鋪、一段長長的下坡道。我駛到了那座學校,很古怪,我望向校門前湘北高等學校幾個字,就像是幾分鐘前,剛有人抬著牌匾裝上去的,在夜色裡,為我剛裝的。現在起我隻能把“老馬”係在外頭了,我跨入校門,穿過前坪、教學樓、禮堂、音樂樓,運動場上有工人圍起了施工標識,大概在更換跑道上的塑膠表層吧,是父親讚助的麼?恐怕是。為了我的愚蠢麼?恐怕是。我一路走到了體育館。

入夜的湘北體育館,仍亮著薄荷色燈光。咚咚咚的拍球聲,仍從內部傳來。誰仍在裡頭?我不知道。是,我不知道。我不能假裝我仍熟悉它,兩年前,我也不過僅在它內部咚了一個半月便黯然退場。兩年後,我仍無時不刻不為這低級、單調的理由怒火衝天。我仍認識它,我隻能說,我願望它也仍認識我。我儘量讓我的肩背挺直,讓我的神情肅穆,我知道它正用森嚴的目光,那男孩一樣森嚴的目光,重新對我進行檢視。兩年前的四月,我第一次站在這棟有藍牆、鋼頂的高大建築前時,它亦曾對我檢視,同等的嚴苛,不多不少,我想起我曾對它吹了個多麼狂妄自大的口哨呀,我說:“嗨,我的宮殿。”

是,這是我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狂妄自大的三井,將回到他的宮殿——帶著他的王牌、瘋狗和左膝——幾分鐘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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