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午後,煎烤牛上腦被端了上來。厚切肉塊盛在一隻長白瓷盤內,盤中淌著褐色湯汁,灑了碎百裡香、黑胡椒粒。
吃肉的時候,良好教養的部分令男孩不發出過大吞咽聲,每一口均充分咀嚼。掠食動物的部分,令男孩幾乎不抬臉,令他比起刀叉更信任自己的前掌。抓球的手掌,抓肉是大材小用了,投籃的準頭,僅僅把肉塞進口腔多麼富餘。比起男孩,坐在一旁慢條斯理吃肉的異族,是享受雪茄的慢騰騰。那類抽著雪茄的投機客,會緊盯住報紙上一切財經新聞,異族的目光全程盯住男孩,男孩的可愛吃相中,大約隱藏著什麼可令他投資暴富的線索。
飽食過後,“睡會兒?”異族將手攬住男孩,“困嗎?”
男孩挨過去,頭枕在異族胸口,他閉上了眼。對方以為他已入睡的時分,他悶悶出聲,喚著對方:“仙道。”
“嗯?”
“牛肉好吃。”
未必算十分可笑的一句,異族卻被逗得像叫雪茄煙嗆了一口似的,他一連笑了好幾聲,“應該的。”
“仙道。”
“嗯?”
“我有話和你說。”
“嗯?”異族不禁拿手輕捏著男孩鼻子,“你想說什麼?”
男孩真正預備開口,異族又忽的打斷他:“……唔,等等,關於船艙,流川,我想起還有更怪的一句話。”
古怪的打岔,男孩狐疑地打量異族一眼。
“什麼話?”
“一句中國老話來的,假如說,我是說假如,流川你將來去中國乘船,譬如西湖?長江?洱海?你一走進船艙,那群中國導遊多半會拿著大喇叭對客人們大嚷,‘客人們,客人們,本次旅行開始了,多麼難得,大家是十年修得同船渡啊——’”
男孩愈發狐疑地望著異族,品審著不知為何出現的中國,品審著據說古怪的一句,他終於十分不屑了:“哪裡怪?”
異族臉上帶著笑:“導遊通常倒不說下一句,更古怪的一句,‘百年修得共枕眠’,流川,是不是古怪?提起船艙就難免想起來……簡直怪得荒唐,我看準是個大怪人想出了這些怪話……唔,這怪話對普通遊客可說不得。”
男孩對那文縐縐的古典漢語依舊擺著“根本沒什麼出奇”的蔑視:“仙道,你自己才怪。”
異族唇邊排開一個笑,“不怪嗎?百年什麼的也太苛刻,太長了……”他望向通往二樓的樓梯,“流川,你說樓上房間的幾位枕頭大人,應該不會嫌我們修得時間太短,取消我們的‘資格證’吧?”
三句話裡一句的輕佻玩笑。
這一句男孩聽懂了:“剛取消了。”
“枕頭大人才有資格取消,你沒有啊流川。” 異族哈哈笑了幾聲,他再度用手臂攬緊男孩,“真的,你剛剛那頂帽子可真不錯,流川,你那個船艙也不賴,比我呆過的那些都好多了……”
“一天到晚說怪話,”男孩咕噥著,除了譴責對方的“怪”,男孩似乎再想不出彆的一個詞,他反身用力摟住古怪的異族,“仙道。”他似乎還想說一句什麼,他的簡明詞典裡依然尋不到彆的一個高明詞,他隻更用力地抱住對方,將摸出他到底是哪一塊脊骨太古怪,將用自己的雙臂“哢嚓”為他扳正一些似的,他脫口又叫了一聲,“仙道。”
“知道你有話說,流川,說吧。”
一向兩人的溝通中,假如真正談論嚴肅問題,男孩會坐直身體,頒布詔書那樣“頒布”意見——這等君主風姿也一向為寡人激賞。此刻男孩罕見的仍依偎在異族懷裡,僅抬起臉,用眼睛和嘴唇與對方對峙。大約他也懵懂知道自己這姿態是使人人心軟的,對於一切談判和博弈均大大有利,他一隻手摳著對方灰色羊毛針織開衫的一枚金屬紐扣,隻這一處泄露他的高度緊張,仿佛他摳的是手槍扳機,一旦他說出要求,而對方不肯聽令,他將開槍射擊,“和我去美國,仙道。” 他開口時,是絕不容置疑的命令。
寡人略微感到一點失望。並不是寡人期待的一句。
異族眼中則微閃過一絲意外,他若有所思地望向男孩。
“好啊。”他答著。
男孩陡然推開對方,這回在沙發上坐得分外挺直了:“你答應?”
叫仙道的異族臉上露出一個笑來,“你先去,我再去,流川,多少給我一些時間。”
那句“給一些時間”,令男孩重新皺起了眉頭。
“流川,彆急。你看,反正為了陪有個霸道的家夥,我托福和GRE也考了……隻是學校申請的話,我現在的專業,還要等我做些積累。我不像你流川,你申請籃球獎學金,一樽全國大賽冠軍獎杯,兩樽決賽MVP獎杯,全國籃球協會三名理事的推薦信,好學校都任你選呢。流川,我也得有些成績才好,至少先把手頭兩個項目完成,尤其,你也知道,年初開始的劄幌羊之丘民俗博物館,這個項目對我非常重要,如果能因此拿到高木院士的推薦信就更穩妥,我想,最早到明年底——”
“不要明年。”用蓋帽的力度,男孩狠狠拍掉了對方的結論,“九月,我要你和我一起。”
異族微笑著歎口氣,捉住男孩的手,他掬在唇邊吻了吻,在他大約是一種表態。男孩卻猛然抽回手去,一副他不肯答應,不許他吻的賭氣。
“流川,”異族臉上現出一點啼笑皆非來,他望著男孩,開口時刻意放慢語速,“你明白嗎,流川,我們不急在一時。”
男孩顯然的不明白,一丁點也不明白,籃球手信奉高速是一切。他徑直從茶幾上抓起那封藍邊白底的信封,拍進對方手中:“你看。”
“哪個學校?”對方笑一笑,從郵件中輕易抽出內中的信箋,“我猜是北卡?”他望向那封高校的錄取通知書,“珀渡?”他多少愣了愣,“唔,當然,也算名校,但你的條件完全可以……”
男孩不說話,等待對方自行發現。
異族將錄取通知書的內容念出來。為緩和氣氛,不令男孩那樣賭著氣,他特地用了上禮拜,他為男孩念一封“粉絲來信”的詼諧語氣。那封信來自一位大阪的六歲女孩,在信中稱呼流川為“楓醬叔叔哥哥”,聲稱因1993年度全國大賽半決賽中,“楓醬叔叔哥哥”蓋了他親哥哥三次大蓋帽,她和媽媽、小姨一起崇拜上了“楓醬叔叔哥哥”,“家裡的倉鼠豆助,哥哥太小氣了,昨天說改名為流川。”小女孩寫信是為了向“楓醬叔叔哥哥”告狀並表功,“我今天叫了豆助三十五聲豆助,讓爸爸也叫了五聲豆助媽媽叫了三聲豆助,哥哥一人叫了豆助四聲流川,哥哥輸了,豆助還是豆助。”那信曾博得了流川少見的笑容,十七歲的男孩甚至允許仙道代替他寫了一封回信。
異族手持精美的銅版紙,首先念出了一段官方而常規的祝賀語:“……恭喜你以卓越的學業表現,被本校建築工程專業(本科)正式錄取,本學院成立於1874年,擁有曆史悠久的工學傳統……
“同時,依據NCAA(美國大學體育協會)授予你的學生運動員有效資格認定,你將獲邀成為本校籃球隊員,享受每年額度為10200美元的籃球獎學金……”
入學時間為9月6日,享受完美好的勞工節,最後是校長斯蒂芬·C·比林的電影明星式花體簽名。
沒什麼不對,信息頗振奮人心。除了他念出的被錄取學員名並非Kaede Rukawa,而是Akira Sendo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