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伯勞(1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9842 字 10個月前

相當長一段時間,叫仙道的異族陷入了靜默。他似乎懷疑紙上那幾段官方、客氣的恭賀裡,實際隱藏著葬禮上牧師寫給誰的致哀詞。他盯住銅版紙上那串羅馬名,反複確認十一個洋文字母。

“仙道?”

異族依舊沒有做聲,他從頭到尾翻覆看了通知書五到六遍——像早些時候男孩那樣——確認那確鑿是一封珀渡大學寄給仙道彰本人的錄取通知書。

“成立於1874年啊,也就是明治七年。唔,英國占領斐濟島,美國聯邦軍入侵南部平原印第安部族,日本入侵台灣那年,不是什麼光榮的年頭呢。”他終於開口時,仍沒有望男孩,繼續望著通知書,像是打算就學院成立當年的所有肮臟曆史故事,向通知書上的校長斯蒂芬·C·比林本人進行敲詐勒索。

“你自己的通知書呢?”

“櫃子上。”

異族毫無拿來看的興趣,男孩作出補充:“也是珀渡,人類學。”

異族幾乎笑了一聲,固然眼裡沒有絲毫笑意,大約為絲毫不像人類的男孩居然申請的是“人類學專業”吧。寡人能想到他能開出的那類輕佻玩笑:男孩研究人類學,相當於外星人研究《地球人習性大全》隻為更好的狩獵。

“所以,沒有申請排名更好的學校,是因為我吧?”

由於他向來微笑著——哪怕假笑,一旦撤銷了笑,那相當平淡的口吻,聽來額外的漠然。

男孩似乎在努力分辨對方的漠然是不是假裝出來的,像平素男孩一拳錘在他肩上,他故作的那類委屈怪叫。

“是。”男孩沒有否認。

“哦,你那位吉莉安阿姨幫你弄的?當然,我想不很難吧。我的托福、GRE成績,學校的成績單,包括高中時期的籃球經曆、獲獎證明什麼的,拿到都不算難對嗎?推薦信嘛,想必稍微麻煩點,但你那位吉莉安阿姨托托人也不在話下吧,畢竟是你外祖父的得意門生,如今是普林斯頓還是麻省理工的終身教授來的?隻是畢竟我不像你,沒拿過全國大賽冠軍,哦,連四分之一決賽都沒有進過,單場MVP那種玩意兒對申請北卡、杜克的籃球獎學金還是太勉強了對吧?所以,委屈你流川也選了珀渡大學,學校排名雖然略靠後,但籃球實力還算強勁,對吧?我沒猜錯的話,是這樣的吧?流川?”

男孩看著異族,沒有說話,脖頸、肩膀、手臂、拳頭一律繃得很緊。因對方猜測他的每一句都猜對了,他卻全然猜不出對方的一絲想法。

美國是個地名,寡人倒知道。從兩三年前起,男孩就在為去美國打籃球做預備。寡人不很憂心,大約在西方,寡人也知道,具體位置麼……沒有貓知道。那麼將要越過蠔照魚市了,寡人僅聽伯勞鳥茨維塔耶娃說過——每日奔波往返於禦彼和瀨山的好色雌鳥,為了包養她的兩個小白臉(一隻樹鶯在禦彼公園,一隻畫眉在瀨山),常用各種小道消息向寡人換取幼鼠、喜鵲蛋。她說稻摩川公園和富田大百貨之間有一隻人工湖,大約就是男孩提過的“太平洋”,“黑角,我推測美國大抵也就在湖邊公共廁所的位置吧。”伯勞鳥曾做過寡人的禦史,不久丟下一句“皇帝殘暴專橫,不堪為謀”罷官請辭,她曾和阿瓜密謀過“推翻黑角的邪惡統治”。一切並瞞不住寡人。眼下寡人倒認同這亂臣賊子的推斷,美國大抵就在人工湖邊公共廁所的位置。寡人欣賞的嘻哈歌手庫爾·霍克是美國人,確實,他的音樂帶有很地道的西方公廁風格。

男孩和異族為何為了“美國”變得氣氛緊張,寡人不很理解。誠然寡人樂於見到如此。噯,願男孩快些下達斬首令。

“我是該慶幸嗎?”異族露出一個假笑,相當假,那笑像黏在他唇上的綠色八字胡,“慶幸我的流川還沒有不懂察言觀色到,對我說‘生日快樂’,把這份皇帝詔曰當做送我的生日禮物。”

“仙道,我——”

異族望著男孩,眼神專注而漠然,那類出於事務性讀報的神情,他望著男孩漂亮的臉蛋,望了好一陣,顯然他讀到了專業領域相當嚴峻的負麵新聞:“哦,看來這還真是生日禮物。”

他冷笑了一聲,如果手裡真有雪茄,他恐怕會狠狠摔在地上。

“仙道,你應該打籃球。”男孩決定開口。

“哦,我‘應該’。”

男孩的口吻十分生硬:“我不喜歡你學建築,你該打籃球。”

“哦,你‘不喜歡’。”異族再度假笑了一聲。

異族擅長僅僅在一兩個字上加重語氣,在那一兩個音調中舉重若輕地完成對男孩的諷刺劇。

寡人聽懂了那劇目,男孩似乎聽不很懂。

“你有天賦,”男孩生硬地加快語速,麵對無法弄明白的局勢,寡人十七歲的繼承人偏愛用強行突破戰術,“你打得很好,技術,球商,策略……還可以更好,仙道,你不該放棄。”

“哦。”

“你在東大,完全是在浪費時間。念建築,毫無意義。”男孩總結,“你和我去美國,先打三年大學聯賽自我錘煉,再參加NBA選秀,爭取打替補三年內成為首發,我們一起。”

男孩從未一次性講過這麼多話,一次性包含簡單的前因、後果、短期和中長期人生規劃,每句超過五十個字,或者是他半年的分量。他甚至還拋出“自我錘煉”這類頗富文學氣息的詞彙。他是在向寡人致敬嗎?像蘇東坡的《聞洮西捷報》是致敬偶像杜甫的《閣夜》?寡人不由懷疑,從寡人不久前的傑出勸業演說裡,男孩是不是提煉了很零星、寒酸的一點技巧?

寡人仍記得,男孩上一次吐出超過二十個字,差不多是整一年前的事了。當時高中畢業的異族沒有接受東大籃球特招,僅報考了同校建築係。男孩得知後,同樣說過那一句“念建築,毫無意義”,同樣斬釘截鐵,不留餘地。

寡人仍記得,那一套被異族命名為“識字卡”的自製彩色卡片,大約三十張,那時異族做了一禮拜,確實,確實就像做給兒童的看圖識字卡片。寡人仍記得,他如何拉著懊惱的男孩在客廳的埃及風格地毯上坐下,如何一張張向男孩展示並說明。

當他舉起那張寫著“我討厭的類型”卡片時,先讓男孩看其上手繪的一個正在大聲嘔吐的巴特·辛普森漫畫形象:

“流川,我這人從小討厭的東西很多,像裙帶菜、議員、瀨尿蝦什麼的,當然,裙帶菜和瀨尿蝦其實是挺好的玩意兒……我從也小討厭和人起衝突,不論是肢體或精神衝突,討厭和人爭輸贏,不必說,討厭卷入戰爭,我甚至荒唐到,從小也討厭和衝突完全相反的東西,比如和人合作。你知道,流川,籃球的本質,我會說,籃球賽恰好是‘在劇烈衝突中尋找合作者,以贏得戰爭’。不瞞你說,我最開始打籃球,完全是鬼屋探險的獵奇心理,‘哇,一個集齊我所有討厭要素的運動!讓我來試試!’

“我知道,流川,你愛籃球,有時候看你打球,我心裡會想,這家夥簡直就是為衝突、輸贏、戰爭而生。當然,你會說,‘仙道你明明打得很好’,沒錯,現階段而言,在日本高中生裡,我打得是不賴,但這種程度是我的忍受極限了,流川,我指衝突、合作、輸贏和戰爭的規模,高中聯賽裡的規模,我雖然不怎麼享受,但能適應,甚至由於具備某種彆人沒有的滑稽人生經驗,讓現階段我算是遊刃有餘。我能打好幾年球,那類‘明明討厭,仍能比彆人做得好’的虛榮心多少也起到了效用。但到此為止了,真的,流川,到此為止了。

“我想想怎麼和你形容呢?流川,我知道你的理想是去NBA,但你如果問我對NBA的真實看法,上周陪你看湖人對馬刺的比賽——我很開心,主要是因為我摟著你——但在第15分鐘、32分鐘,我非常想關掉電視,你知道,拉布魯斯當場摔斷髕骨,就為得到那2分,惠勒和布艾諾通力合作的那個年度下流防守,就為不讓對方得到2分,是的,我知道,NBA賽事裡再普通不過的兩個瞬間,愛籃球的人會視作專業精神和極限拚搏勇氣,但當時我確實就像看了兩次狒狒接吻,真有點想吐。

“流川,我看到你在捏拳頭了,不,彆揍我,我不是反對籃球,絕對不是,我甚至也不是反對狒狒,隻是我真的缺乏為籃球狂熱的能力——像你那樣,我沒法硬著頭皮去繼續投入更多時間精力,更大強度地卷入籃球戰爭裡去,為我根本上不感到重要的東西。流川,你知道,人假如隻是想在一條路上隨便逛逛,那麼就隨便逛逛——我對籃球就是隨便逛逛,但人要是要在一條路上走得很遠,比如你想在籃球路上走到NBA去,那麼必須要有對路的狂熱,真的,對路的狂熱是必須的,至少不是對路狂吐。你瞧,流川,巴特·辛普森這副滑稽樣,你真的舍得你男朋友加入東大籃球隊,每天打球三小時晚上回來嘔吐兩公斤嗎?”

那回男孩沉默了半晌,僅了反駁一句 :“仙道,可你喜歡和我打球。我知道!”異族笑著將男孩摟入懷中,半哄著在他耳邊說:“因為是你啊流川,隻有你是例外,我的流川,和你做什麼我都喜歡。”

當他舉起那張“終身事業”卡,卡片上的繪圖是棺中麵帶笑容抱著雙節棍的忍者神龜米開朗琪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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