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就像米開朗琪羅選擇了雙節棍,恐怕死時他很樂意抱著雙節棍下葬吧,建築專業也是我經過深思熟慮的選擇。談不上到唯一夢想的狂熱程度,你也知道,我這人的愛好有些過多過亂,但坦率說,我的第一個人生理想確實是想修造一隻穀倉來著。
“關鍵是,建築設計,確實是令我舒服、愉悅、有成就感的活計。你知道,流川,今年我特地去奧田建築事務課外兼職了半年,讓我更加確定了這一點。畫設計圖,怎麼說,我完全可以一個人在沒有衝突的環境下平靜地完成,不瞞你說,也完成得相當出色。執行層麵嘛,當然難免有衝突、要合作,但那是完全可以忍受的程度。你男朋友雖說討厭衝突,隻是討厭總和五個兩米綠巨人對衝對撞,不至於應對不了一群霍比特人一樣的甲方。更何況,流川,做建築設計師如果能出頭——我有信心,也是相當掙錢啊。
“流川,真的,我很難從球場上和人對撞、蓋帽、進球獲得太多成就感——不許皺眉,陪你打球除外。但設計一棟房子,設計一個衛生間,哪怕設計一個馬桶的荒唐式樣,我都相當有成就感呢。流川,你能明白嗎?如果記不住,你就記一句偉大的順口溜:你想灌籃得分,我想設計馬桶。”
當男孩嚴酷地斷定:“可是學建築,根本毫無意義。”異族撫著男孩的臉頰,苦笑著歎息:“噯,流川,你這麼說,阿斯旺水壩的設計師不知道怎麼想呢?悉尼歌劇院的設計師呢?哦,帕農神廟,聖索菲亞大教堂的古代設計師呢?還有流川,你7歲時在那兒照過相的麥迪遜廣場花園NBA球館的設計師怎麼想呢?你真的連建造球館也覺得‘毫無意義’嗎?還有,你家彆墅的設計師呢——你就沒想過,等你將來成了NBA著名球星,假如每次我想吻你都有狗仔偷拍,你是不是需要有人為你設計一棟安全、舒適的彆墅,既有豐富的健身器材,又有怎麼折騰都不像樓上那張‘吱吱’作響的豪華大床,哦馬桶,當然肯定也有又荒唐又好用的馬桶,關鍵是能讓每個翻進院子的可憐狗仔都被當場電暈——而法醫解剖隻能得出‘心臟病突發’的可悲結論,你說呢?流川,真的不需要嗎?”
寡人仍記得,那回兩人的拉鋸,從禮拜五下午,一直持續到禮拜六深夜,仙道一張張向男孩舉起那些或者寫著“我三到五歲階段的人生觀”“我根據外彙價格每日波動的價值觀”,或者寫著“東京灣區域釣魚攻略”“情侶為什麼需要一起看電影”“冒雨打球危害性”的卡片,在男孩的聳肩、白眼、懊惱、沉默裡,他一張張向男孩描繪、解釋。他們可能吃了些三明治,蘋果,加熱了一隻真空包裝的奧爾良烤雞。談話最終結束時,男孩幾乎將倒在異族懷裡昏睡了,異族問他:“流川,我說的你都明白嗎?”男孩說:“太多了,記不住。”“那東大建築係呢?你同意了嗎?”男孩悶悶說:“知道了,你要馬桶。”
異族望向茶幾,或許是望著那隻長款白色瓷盤,盤中牛上腦淌下的殘餘汁水,不久前微有餘熱,此時半乾地結了褐痂,令寡人想起血痂,寡人殺死海盜那回,留在肉店門口,令肉店女主人尖叫一聲暈過去的血痂。
“我以為一年前,已經和你解釋清楚了,流川。”異族再開口時,口吻變得相當刻薄,“我以為已經拿到了皇帝的‘特許報考建築係’聖旨了,怎麼,原來沒有嗎?”
他說了皇帝。寡人大吃了一驚。看來寡人一向苦口婆心勸他,他雖裝聾作啞,到底也認同寡人的獨具慧眼:那男孩有千古一帝的不得了資質。
“珀渡大學,仙道,你還是建築工程專業。”男孩說。
“哦,我該跪恩嗎?皇帝陛下?為你雖然完全不問我,替我決定去念我光聽名字都覺得無聊的珀渡大學,替我決定加入‘雖然令仙道想吐但畢竟流川覺得偉大的籃球校隊’,但你畢竟給我保底留了個‘建築工程專業’?”
對,寡人認為他應該跪恩。就憑他這種亂臣賊子的口吻。寡人想起那隻伯勞鳥的口吻來,推翻寡人的“邪惡暴政”?無疑,這異族完全是謀逆者的口吻。
“你不該放棄籃球,仙道。”
“‘你不該放棄籃球仙道’,”異族模仿著男孩的語氣,故意模仿得格外神經質,那類引產室門口的未婚夫對孕婦大吼“你不該放棄我們的孩子”,“流川,你意識到了嗎?你翻來覆去就是這一句,和反複說‘上帝’‘阿門’的基督徒差不多,還是這句就是你的信仰?”
男孩直直望向他,皇帝麵對這個亂臣賊子,還保持著鎮定,沒有發怒。
“確實,你不該放棄。我這麼想。”
“你這麼想?”
“籃球是一切。”男孩宣布,差不多是布魯諾宣布“日心說”,願意為這一句被燒死。
“OK,OK,我忘了你是拜籃球教紅衣主教,”論口吻,異族已經刻薄到發指的地步了,“但是流川,‘籃球是一切’,那是你的看法,我不反對你這樣看——但是我,你真的還要我再重複一遍我的看法嗎?當時我們難道沒有討論過一天一夜?流川,還要我怎麼跟你說呢?‘籃球不是我的一切’,OK,籃球在我這兒就是‘一點’,他媽的,納豆大的‘一點’。還是流川,你除了開場哨、裁判哨、結束哨,什麼都聽不進去呢?”
“可你就是不該放棄籃球!就為那種可憐蟲的理由!” 也許是異族罕見地罵了臟話,也許是異族說籃球隻是“一點”,男孩終於被激怒了。
“可憐蟲?你這麼想?”
“就是可憐蟲!”
異族猛然將身體壓向男孩,他一手鉗住男孩的下巴,俯身吻他。男孩見識過他一向許多溫柔的吻,不得不承認,藍調音樂般的吻,通常節奏慵懶,鬆弛有度,一邊吻還一邊或許可以喝杯馬提尼,通常他很注意不傷到男孩,不令對方感到憋或悶,不時會低笑問:“再來嗎?”似乎問男孩要不要續杯。此時他惡意著整個將男孩的唇吞在口中,惡意的不令男孩有富餘換氣餘地,他行凶般吮著男孩茱萸色的唇,直到男孩半窒息著揮拳擊向他的下顎。
異族鬆開男孩,仍將他摟在臂間,撫著男孩美麗的麵頰,撫了好一時,他似乎想再撫一撫那少見的仍渙散著的美麗眼睛,他隻移開眼神,充滿諷刺地冷笑了一聲:“抱歉哈,皇帝要哭著起訴可憐蟲性侵了。”
男孩一拳揮在異族的右腮。眼神渙散不損那一拳的猛迅。近乎斬首令的一拳,寡人相當賞識。卻是異族預料中的一拳,他沒有躲閃。通常挨了揍,人將條件反射地摸向傷處。異族沒有摸。他帶著事不關己的表情,望向窗外,仿佛男孩一拳打翻的隻是客廳的茶幾,茶幾當然不需要關心腫脹程度。
“好,”他望向窗外的雨,雨裡夾起了很細的雪粒,一隻凍得夠嗆的麻雀落在雨戶下,“還有彆的嗎?皇帝陛下?”
有不知開往何處的汽車駛過,載著價天響的音樂,飛快丟下一句齊柏林飛艇樂隊的哀嚎,唱著誰花光了他的錢,開走了他的車,準備告訴他的朋友們他想成為一個明星。
男孩直直釘著異族,捏住了拳頭,時刻將再揮對方一拳的氣魄,他似乎很期待雙方互不出聲,彼此冷冷對視著較量一番。他有信心贏得一切對視。但異族始終不望他,隻望著窗外,像情願去追一追那隻跑遠了的愚蠢的歌。男孩瞳孔忽的一縮,或許收到某處發來的“地震預警”,他忽然主動上前,令人大為意外的,他將臉埋在對方胸口,雙臂十分僵硬,但努力地環住對方肩膀,他用僵硬、但努力的口吻請求對方,“仙道,我想你和我一起打球。”
“哦,不勝榮幸,皇帝陛下想和我一起打球。”
男孩依舊望向對方。不,一個發出了斬首令的皇帝,不該有這種太過楚楚動人的目光。
“就沒有了?”異族依舊不和男孩眼神接觸。
“仙道,”男孩喃喃問,“可你明明喜歡和我打球。”
是舊台詞。一年前,當異族說出那一堆“討厭籃球”的理由,男孩說過同樣台詞。當時異族將燙熱的男孩抱在懷中,給了他一個溫柔到騙術境地的理由。
此時此刻,異族顯然找到了一個更下流的回應方式,他冷笑著說:“不,流川,我隻是喜歡和你□□。”
這是他的稟賦,一切諷刺、露骨的字眼,他均可四兩撥千斤,說出三倍的諷刺、露骨來。
男孩捏緊的第二拳,到底揮在了異族鼻梁上。後者仍不反擊,他或者缺乏幾條麵部疼痛神經,他仍是那幅“不過又折了一把破椅子”的漠然,“還有嗎?這下沒有了對吧?”
他掰開男孩的左手,男孩僵硬到,剛剛一拳打了他,另一隻手仍慣性地攀著他,這男孩對他的憤怒和依戀,都直截、偏執,哪一樣也不肯更多,哪一樣也不甘更少,有多少是多少,全部擺在玉般的頰上、漆般的眼中,異族並不看他,異族的眼睛仍望向窗外,心不在焉地,看那隻麻雀啄廊道的木製地板,或者它想吃一些人的足跡、貓的毛,補充抵禦冬雨的熱量。他將男孩從懷中推開。
“那我告退了,皇帝陛下,”他甚至輕笑了一聲,聽起來似乎又有了開玩笑的心情,“第三次。流川,我昨天第三次遲到,你可以開除——哦,斬首我了。嗯,如果彆人問分手理由,不要說是‘誤會’,我還沒無能到允許‘誤會’這種低能分手理由。告訴他們,因為原則,底線,自民黨和在野黨眾院打架時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因為‘無法調和的道路分歧’。哦,明天的燈要你自己換了,再見。”
他大步走向房門,拉開,關上,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情人節的雨中。
妙!寡人終於如願以償。當然,偉大的皇帝總能妙妙妙地如願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