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海鹽(1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14622 字 10個月前

“他幾歲?”

“四歲。”

“叫什麼?”

“隆人。”

“很像你,鼻子,下巴。”

“健司……”

“我今天真不該來,透,他在客廳可能能聽見。”

“不,健司——隔著門,隆人在玩他的拚圖,他玩拚圖時什麼也聽不見,有時飯也不吃,水也不喝,真的,得不時給他嘴裡塞片蘋果,讓他‘嚼一嚼彆乾咽’,一千片的拚圖,他至少要拚兩天,才拚了一半,他一拚圖真的什麼都聽不見——不要走,健司,這十多年我……”

藤真健司知道,他聽到了他想要聽到的。點兵點將般,他知道,將又一次在對的回合點對了兵。真簡單。太簡單。四片拚圖而已。又一次。他閉上眼,他呼口氣,他將手掌掣住高中時代男友的雙臂,那句“十多年”是不錯的前戲,勝過誰跪下或誰威脅將去跳樓,他有時會幻想他掣著馬韁、船舵、大貨車的方向盤,開往羅馬還是墜向懸崖,是他決定。是他決定。是他決定。

重新睜開眼時,他一件一件穿好衣裳:“透,我得走了。”

“健司,再留一會兒,讓我抱會兒好嗎。”

“正常送我出門,透,我們隻是正常采訪,‘記者叔叔采訪爸爸關於公司的抗骨髓瘤新藥’,記得嗎?”

“你的號碼呢健司?尾號0943的打不通了,告訴我現在的。”

“不能讓孩子看出來,透,把上衣穿好,額前的頭發理一理,正常送我出門。”

“健司,你不想給我你的號碼。”

“深呼吸,透,調整好情緒,記得嗎?你眼鏡也擦一擦,有些起了霧。正常送我出去,才四歲,可千萬彆嚇到孩子。”

“你還和從前一樣,藤真健司。”

“把上衣穿好,透,想想孩子,想想妻子,把上衣穿好,不論做什麼,可千萬彆傷害到彆人呢。”

“一丁點沒變,哈,真的。”

“深呼吸,紐扣都一顆顆係好,然後正常送我出門,或許麻煩你送我下樓可以嗎?唔,透,我的男朋友還在樓下等我呢,我發了短訊息讓他來接我呢。”

藤真健司很知道,有的人一年當中全是灰暗時刻,有的人隔三差五才添一絲喜色——那一類握不住時刻,等待時刻來垂憐的人;有的人,真的,很少一部分人,全年一小半時光能令自己瀟灑快活。藤真健司敢說他的絕無僅有,他捉握著每個時刻,每個時刻,每個時刻都蘋果樹般種在他手掌心,時刻麵向他的唇齒接出果實,巨大的紅色甜蜜果實。

花形透家的院門口,他看到了如約前來的車,隔著擋風玻璃,他如願看見了駕駛席上的仙道彰。他回身墊腳在高中男友臉頰上一吻,徑直拉開車的副駕門坐了進去。車的主人很急,他能嗅出來,長久在演播廳,你能輕易嗅出受訪者緊張、急躁的具體等級,這高等級急切並不由於他,他在心裡數著1、2、3,還沒到4,對方果然已開口:“健司,這次可以答應了嗎?”

他幾乎笑出聲來。真生硬啊,這麼生硬的一句。

“彰,連個鋪墊、過渡都沒有?”就那樣大綱似的撂出來?“這話說的,我剛上車呢彰,都不先吩咐一句係好安全帶?有失你仙道彰的水準呢。”

上一次聽到仙道彰講這麼生硬的台詞,仍是五年前。

2004年的最後一天。那天他也快活,或許比今天更快活,那天一連三個《周三不撒謊》的慶功宴,當然也是最好的前戲,在新年來臨之際,那前戲好到令他感到自己像個上帝,上帝心想事成,上帝事業紅火,上帝的身價翻了足足十倍,更彆提上帝剛剛和年輕男友順利分了手,分得多麼悲憫,婉約。那晚上帝走上嶋村崎公園的防波堤,是想看看夜間的海,不料他先看到了29歲的仙道彰。

29歲的仙道彰背對上帝,麵朝海的方向在防波堤上坐著,身邊放著釣魚桶,釣竿用固定架支撐好,正用無繩電話和人講著什麼。

說來也有十餘年不見了,藤真望著對方背影,想起許多年裡他知道的一點關於對方的消息。並不來自他的主動留意,因與彩子交好,彩子同三井結了婚,三井又原來是仙道的表兄,這樣的人際“六度分隔理論”,他天然得來的消息。那家夥從東大建築專業畢業後,先是去德國讀了碩士,隨後去英國,是在挪威籍建築大師阿裡娜·巴祖工作室呆了三四年吧?這一年應當是剛得過一個建築行業標杆類獎項,叫甚麼來著,似乎上過新聞?大約是剛回國成立了自己的建築事務所吧?

藤真隱約聽出,仙道是在和客戶溝通設計方案,無非那永恒的主題:對方想伺機修改,作者將誓死捍衛。一堆術語被溫和地扔出去,要考慮拱頂對現代性的折損啦,用相變材料替代混凝土隔熱性固然更佳,成本會劇增啦,目前相變材料的製作工藝也耗能巨量,與建築的“環保之肺”定位不符啦,山崎的帕爾馬斯酒店方案沒有參考性啦,如果要參考,不如對比鄧多克的森林夥伴俱樂部啦,很樂意,很高興,很感謝,能和您達成共識非常好,有助於我們下一步施工啦,好的,再見,祝您在聖馬力諾度假愉快。

聽起來頗輕鬆愉悅。不知怎麼,大抵上帝想挽救的總是貧且苦的人吧,藤真並不很有興致與輕鬆愉悅的仙道彰打招呼。他預備轉身離開,他聽見對方掛掉電話,極其煩躁地罵了一聲fuck。原來心情不佳啊,上帝的趣味被點燃了,到底是他少年時代心動過的人。

他走過去,在距離仙道大約兩三米時,他先咳嗽了一聲,然後一徑走到後者身邊,同他並肩站立著。

藤真即刻地、實質地知道,對方可不僅僅是煩躁,他聞到對方身上駭人的酒精味。半年前,他曾去壽都郡一座紅酒莊園的地下酒窖裡拍攝外景,可以說,仙道聞起來至少是三座酒窖。他仔細窺著對方,這個醉鬼穿一條黑色窄翻領插肩袖羊毛大衣,此刻亦酒氣刺鼻,不論價格多貴,他知道這將是對方最後一次穿了,好比車禍裡染血的龍袍再也上不了身,一隻雙肩公文包隨意傾倒在他腳邊,拉鏈未全拉上,露出一冊封皮印有“熠石建築”logo的裝訂文檔,喝醉前他恐怕參加過一個商務會議。平心而論,醉鬼剛結束一通和客戶的理性方案磋商,現在正理性地釣著魚,手裡剝著一塊海鹽味壓片糖,丟入嘴中後,糖紙也並未胡亂丟掉,相當理性地重新揉回了大衣口袋裡,隻有循著他身上的氣味,仔細、再仔細去審探他的眼睛,才意識到這是個理性全無的醉鬼。

藤真拍了拍他肩膀,開著玩笑:“喂,釣到幾隻白鯨了?”

“還要等六天。”大約由於醉著酒,“老熟人”壓根沒認出他。

“六天?是說就能釣到白鯨不成?幾條?”

“幾條?”對方倒是個相當務實的漁夫,嚼著壓片糖,謙遜地說,“白鯨你還想要幾條?一條,我隻要一條。”

藤真想起當年對方對自己的那種疏淡來。此時滿口胡言是一回事,對好事的陌生人,態度果真相當和煦啊。他望向對過的海麵,一群信天翁正在烏黑的水上飛繞,沒準一隻信天翁飛來和這家夥搭訕,問他“白鯨能不能分俺一半”,仙道也能自然而然地對答起來吧。

偶爾逗逗醉鬼似乎也挺不賴,藤真讓上帝胡亂判定:“我看你這個位置似乎釣不到白鯨……”

“我知道,這崖下出名的灘淺、礁石多,魚實在很稀少的,你說的我都會背了歐吉桑。”

藤真幾乎感到愕然。肉麻兮兮追著叫他“小心肝”“小可愛”的人著實不少,“歐吉桑”確鑿真正的出奇。若非醉鬼身上的氣味,那隨時將醉暈的眼神,他將判定對方是出著邪招,想同自己調情了。

“本來就是呀,”他說,“我可是采訪過的‘日本最強釣魚王’大久保的人呢,白鯨應該是在環北極地區才有吧,很北的歐洲啊、阿拉斯加啊,加拿大之類的海域……”

醉鬼冷笑一聲,露出了一類“彆班門弄斧,我可有經驗得很”的不以為然神情:“什麼歐洲、阿拉斯加……你還要說昔日放翁詩雲‘懶向青門學種瓜,隻將漁釣送年華’是不是,還要說現在的年輕人不知多麼浮躁嗬是不是……總歸要先選對釣魚點是不是?但就是這裡,歐吉桑,是這裡沒錯。”

這家夥的“白鯨”夢,似乎還自遵循一套劇本邏輯哩。藤真幾年前在電視劇《急診病棟》第二季中客串了一個小角色,在片場驚厥發作的著名影星,為把那發病演得多少像回事,他在“渡邊表演工作室”上過三個月表演課,排演過《麥克白》《科利奧蘭納斯》。他不禁疑惑,難不成仙道在表演什麼自導自演的《老人與海》?

他承認,他的好奇心愈發濃烈了。他索性察看著對方神色,像察看提詞器,隨時根據對方眉毛的角度調整台詞,“沒錯,以前這裡是有,但現在跟著洋流遊走了。沒看新聞嗎?今天的頭條?說白鯨順著洋流向西,被一艘意大利遠航捕魚船捉到——”

醉鬼起初頗認真、凝重的傾聽著,漁民對最新氣象報道的重視,聽到“白鯨遊走了”,醉鬼甚至露出了一種罕見的怒意,可聽到“意大利遠航捕魚船”,醉鬼再度哼笑一聲,重新回歸了不以為然的神色。

看來哪裡說錯詞了,至少和“劇本”對不太上。藤真迅速回調言辭,“真的,白鯨被那船上的一個家夥——日本家夥釣走了?”

“沒有,”仙道擺擺頭,那自信忽然地褪去了,“他沒有。”是不久前罵fuck的口吻了,那類極度心煩意亂的人類口吻。

他那表情,就跟真有那麼條鯨,真有個跟他搶鯨的日本人似的。

“怎麼沒有?已經釣走了。”

“假消息。”

“是真的,《朝日新聞》頭版頭條,相田彌生報道。”

“不可能,”對方簡直憤恨地丟掉了第二顆已剝好的海鹽壓片糖,“相田彌生是時政記者!不報這個!”

藤真險些噴笑出來,他自詡是精通醉鬼的。他見過哭著尋找已故母親的醉鬼;見過解開皮帶,叫著“老師好”,露出光光大腿根部的醉鬼;上個月,在歌手三浦嘉的派對上,他見過那個開始發表獲獎感言,感謝黑澤明導演,感謝高倉健先生,感謝川端康成老師針砭時弊的優美劇本,感謝《鴨肝灰燼》劇組全體工作人員,自認為在那不存在的電影中扮演一名解救了多位人民聖殿教徒的連體嬰兒,獲得奧斯卡男主角獎的醉鬼。眼前這醉鬼的“白鯨故事”論戲劇性,略有不及,但光論能令他欣賞到大量仙道彰的“焦躁”“不安”“憤怒”洋相,已算是大賺。

“怎麼不可能?人家就跟你似的,每天心心念念嘮叨著要釣白鯨來的。可是人家更會審時度勢,會追蹤白鯨實時位置——通常而言,魚類多半是會四處遊的吧?就好比母親多半是女性?哪像你這家夥乾坐在這裡,坐以待斃——”

“閉嘴,會等我的,六天。”

“早被釣走了……”

他沒來得及說出口,因對方伸出了手,他幾乎以為醉鬼將打他一拳,因醉鬼分明一副快要爆炸,炸得血肉和酒精漫天飛的樣子,他確實以為醉鬼將打他了,不知怎麼那怒氣在短短幾瞬又被醉鬼自行吞咽了下去,像更多的吞咽了一瓶酒,醉鬼站起來時幾乎踉蹌了,醉鬼僅僅胡亂捂住了他的嘴:“美人,彆放屁。”

又一次美人的奇駿用法,同時和放屁並置在一起,倘若沒醉,可歸於一類喪心病狂的調情創新。

醉鬼僅捂了一時,很快又鬆開了手,醉鬼自語著:“流川會等我的,新聞是假的,歐吉桑,你看的新聞一條都不可信,你背的詩也翻來覆去是沒新意的同一句。”

他僅被允許在掌中美了一瞬,又在酒精成了歐吉桑。

聽到流川兩個字,藤真著實有一瞬茫然。

“流川?”

“你彆出聲。”

“是說,流川?NBA那個?唔,以前湘北那個?不是在釣白鯨嗎……”

刺鼻酒氣中,藤真福至心靈,他打開手機,用他新型諾基亞手機的GPRS功能,打開了網頁,他試探性地,在GOOGLE中輸入“KAEDE RUKAWA”,不費什麼功夫,他查到了一條當天的最新英文新聞,《NBA球星流川楓首度回應出櫃傳聞:確與日籍經紀人處於一段穩定關係中》。

瞬間,他似乎全明白了,下一秒,他又加倍一頭水霧。

念大學時,仙道和流川分手的傳聞藤真倒也聽說了,同他想象的一樣,是仙道甩了流川,說那看起來百毒不侵的湘北美人,在出國前淒美地大病了一場——普通的、庸俗的、一點也不怪的失戀情節。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