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海鹽(2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14622 字 10個月前

他開始懷疑,自己莫非是穿越了時空?不已是十餘年前的舊事了麼?十年對他本人來說,幾乎和一千年差不多長。足夠他換三十個男朋友,更新五十項興趣愛好,看三百部電影,從階段性討厭七星薄荷款香煙,到忽然地喜歡,到再討厭再喜歡,可以反複切換六百次,十年足夠他采訪一千個人,每采訪一個,都像更多活了五十年。他是不是真的穿越了時空,回到了十年前,1994還是1993年?回到了那對神奈川如膠似漆的籃球情侶分手的第二天?不然怎麼流川有了新男友,仙道表現的就像昨天還在影院中摟著他親吻,今天忽地被劈腿了似的?

因太不可思議,因那天他正處於史無前例的“上帝般”高峰體驗中,他著實心情太美,著實感覺太佳,他想起許多年前那部影院裡的糟糕愛情片來,《愛如輕酪》,對,糟糕的名,史無前例的,他對此類糟糕愛情故事的耐受力大大地提高了,對那糟糕名下的糟糕劇情也真正有了一點好奇心。

不論怎麼說,仙道是他曾心動過的人,雖然他著實厭惡著一切醉鬼,但仙道喝醉後格外有種尋常沒有的尖刻、暴躁,經他英俊外表的修飾,不得不說,竟也獨具一番狼狽極了的魅力。他決定,就在這一天,行使他上帝拯救羔羊的義務。他又拖又拽,又哄又騙,把醉鬼拖進了他的車,不久後又拽入了他的家。

第一次,藤真健司在公寓裡留宿了一個醉鬼。他令仙道躺在客廳沙發上過了夜。蓋被子、換鞋子之類的事,服侍一個並無瓜葛的人,過於卑賤了。可他畢竟心情極佳,他一麵刷著牙,至少用一條熱毛巾給英俊的醉鬼胡亂擦了擦臉,醉鬼躺下後,從衣袋裡掉出一大把海鹽壓片糖來(聞起來是酒精壓片糖),他自作主張統統衝進了馬桶。他想象著《科利奧蘭納斯》第六場第一幕,考密涅斯對馬歇斯的台詞,“我固然願望以香湯替你沐浴,以油膏敷擦你的傷痕,但……”假作那醉鬼是個被自己子民背叛的古羅馬英雄,至少值得上帝替他親手擦臉。

醉鬼在次日中午醒來,大約也深感到尷尬失禮,訕笑著向他表達了謝意,在互留了聯係方式後,幾乎倉促逃走了。一周後,叫仙道彰的人首次發信息聯係他,約他吃飯表達感謝。藤真沒有拒絕。當然沒有,他憋了一個禮拜的好奇心已將爆炸了。

兩國酒店附近的一家傳統日式料理餐廳,用餐者多半是附近寫字樓裡談工作、談生意的高級經理人,另有一群大約剛結束“第五屆亞太醫療領軍者峰會”,用英語聊著胰十二指腸切除術的醫生。

兩人麵對麵坐著,經過一個禮拜,仙道又恢複了那副商務性質的和煦禮貌。他再度正式向藤真道了謝,一支99年法國奧碧昂莊園的紅葡萄酒作為謝禮,彰顯誠意,又不頂級隆重——令人心驚膽戰或想入非非,公平說,十分妥當的謝禮。藤真知道,假如他不主動,對方將全程和他假惺惺地聊葡萄酒,盤中的藍鰭金槍魚,餐廳的裝潢,年邁老琴師正在彈奏的舒伯特,E大調鋼琴三重奏 D929。

“一瓶酒不夠。”他開了口。

對方慢慢掃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知道他會繼續表明來意。

“你做好預備,我會問得很直接,三個問題。沒有額外目的,未來也絕不會用於要挾、乾擾你,這點請你放心。隻是出於私人的好奇,考慮到,你也知道我的職業,不問到答案會抓心撓腮——作為答謝禮,仙道彰,我希望你認真回答。”

“唔,請問。”仙道說。

“你和流川哪年分手的?”

仙道再度掃了他一眼,臉上沒有多餘表情,看不出是驚訝還是早有預備。隔壁一個帶著韓國濟州口音的醫生,正聊到給一位92歲的著名財閥做手術。

“1994年2月。”仙道沒說日期,看表情是主動吞咽了下去,不主動吞咽,沒準會慣性報出日期、時、分、秒。

“今天是,”藤真假意看了一眼手表,“2005年1月7日,第二個問題,1994年2月到今天,你和流川有任何形式的聯係、溝通、往來嗎?”

濟州口音正一個姓名、一個姓名宣稱手術室外排滿了著名財閥整個家族,10歲以下的兒子有三個,“似乎還看到了金愛利。”一位韓女星,傳記電影《黃喜》中飾演過昭憲王後。

“理論上,沒有。”仙道回答。

藤真注意到對方的古怪形容,“理論上”。但他暫時按捺下了追問。聽見那92歲財閥的肚子正在被濟州口音打開,“一打開肚子就知道壞了,要手術成功,恐怕殺掉門外那三十多個繼承人還容易些!”倒很懂得欲揚先抑。

“最後一個問題,你那天怎麼回事?彆裝傻,你知道我問的是哪天?”

比起財閥胰十二指腸切除術的成敗,影響一群繼承人和數百億資產流向,他意識到他的問題輕忽、無必要。

“唔,就心情不佳而已。”仙道也輕忽地回答。

“彆糊弄我,心情不佳不會喝掉一家酒吧,我打賭,你那天絕對是喝光酒吧庫存被趕出來的吧?請正麵回答我,我必須搞明白——目前比搞明白SMAP到底是不是男同組合我有沒有機會和他們約會還重要!”

他用了一個強壯的理由,在財閥的隆重手術前捍衛自己的提問正當性。

“十年前,我沒記錯的話,還是你甩了流川吧?請你告訴我,那天晚上的事到底怎麼理解?一個簡單的選擇題,A,我那天是救回去了一個額上刺著‘十年來此心和此屌都隻屬於流川楓’的絕代蠢材大情聖嗎?B,還是你其實十年裡已經換了50個性伴侶,隻是無聊的占有欲作祟,見不得任何一個前任愛上彆人?”

仙道掃了他第三眼,沉默了半晌,“哦,我倒可以幫你本人選,你是B。”

“彆打岔,我是A還是B可不需要你告訴我。回答我,仙道彰,你是哪種?”

“抱歉,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你可以換一個問題。”

“你必須回答這個問題。”

對方低頭將盤中的魚生蘸上醬料。濟州口音正緊張地描述,財閥的癌細胞已經轉移到了腸係膜上靜脈,“麻煩啊,血管又脆,曲張程度也十分誇張,出血量隻怕難控製住……”

“換一個問題,其他什麼都可以,”仙道說,“‘你仇恨社會嗎?’‘有沒有弑父情結?’‘胰臟和十二指腸暫時還沒得癌吧?’‘乾過什麼比炫耀病人隱私還無聊的非法勾當?’都可以。”

“不行。”藤真想說,沒有問題比這個更重要,忽然,他被一個念頭、一個問題擊中,“是說,什麼都可以?”

“唔。”

“你需要一個男朋友嗎?”他望著對方,他從未考慮過一秒鐘這個問題,但他脫口而出時就像一整周都在預備這個時刻。

他想起彩子的叮囑,在《周三不撒謊》大獲成功之後,現階段開始,作為頗有社會知名度的公眾人士,他的私生活方麵需要收斂一下了,一年換三個男友,頻率固然在圈內尚算克製,但按照社會的普通預期,未來最好以至少三年的時長來維係一段親密關係——過於苛刻的要求,但對方是仙道彰這個怪人的話,他想,搞不好他真能多堅持幾年。

他想起醉鬼仙道彰那天夜裡提起流川時的口吻,太駭人的口吻,仍是十年前呼之欲出的庸俗愛意,令他也穿越回十年前電影院的黑暗裡去了,他少年時代短暫的心動和短暫的貪婪,因此才略有複蘇,一個十年前令自己心動過,十年後又再度激發了自己好奇心和好勝心的男友人選,長得也再瀟灑迷人不過,真正是天時地利人和,他藤真健司從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天時地利人和:

“現階段,你需要嗎?一個男朋友,一個‘上帝’般的,正處於事業巔峰期且幾乎人人愛我,故而同理心旺盛,聖母心爆棚的男朋友,每天都想拯救世間一切流浪貓、流浪狗、流浪漢,拯救一個正痛苦、嫉妒、無人傾訴、無處發泄的29歲日本男性更是不在話下。”

仙道甚至沒看他,一麵吃著那魚生,半個鐘頭前剛咽氣的鮮甜魚肉,他隻如嚼海鹽壓片糖般的淡漠,他一麵擺擺頭,看起來就要對親自傳教的上帝發出一聲嘲笑了。

“考慮一下,仙道彰。要知道,這位‘上帝’正在主持這個國家收視率排名前五的偉大節目《周三不撒謊》,這意味著,隻要這檔節目還沒因收視率逐年下滑被砍,任何一個周三,如果你感到‘再不說恐怕會爆炸了’,都有這個國家最權威、知名、客觀的兩隻耳朵等待你。”

他依舊望著對方,受訪者潛伏在麵部肌肉下的情緒依舊是他的提詞器,他知道他抓住了關鍵的主持詞,“你真的不需要嗎?快爆炸的人士?上節目可比跳進酒精裡安全,想一想。”

濟州口音已迅速切下了財閥的92歲胰頭,以及一段侵染了的血管,他宣稱是奇跡,他宣稱總共出血不超過100ml,手術大功告成。看來這次手術就是濟州口音獲得亞太醫療峰會的參與資格,如今坐在他和仙道三米外自我吹噓的緣故。

藤真頓了頓,到底忍不住也加了一句自我吹噓:“公平說,仙道彰,論美貌,這位上帝也不比你的白鯨遜色吧?”

一周之後,他如願有了新男友,第三十三任。

藤真健司坐在“第三十三任男友”的車內,在對方提出分手三周後。

五年,超過那時彩子要求的三年。他有時也會感到一點訝異,經濟數據全麵停滯的五年,勉強地停在“三十三”上,他可是崇尚高增長的上帝。誠然,誠然,他承認也有過兩三次曖昧、四五次擦邊,但並無實質數據支撐漲到“三十四”。確實,全不像對方提出分手,他尚未答應的這三周裡,他一舉完成了過去一年的指標,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次“劈腿”,他很滿意隻要上帝願意,經濟總能急速複蘇。

“健司,這次可以了嗎?”他聽見“第三十三任”第二次問他。

真生硬,真生硬的一句。他原以為以仙道的頭腦和閱曆,能講出更有品位一句,可真夠諷刺的,每次來到上帝的劈腿現場,對方都隻有這一句,他暗自鄙夷著,一個想分手,怕分不掉,生怕“刁怪”前任去傷害他心心念念寶貝的男人,即便是仙道,還真是一開口像動物一樣沒品味,那麼生硬,那麼粗糙。

“彰,他接你電話了?接個電話你就變蠢了?”

“健司,告訴我,這次可以了嗎?”為證實他的論斷似的,對方依舊隻有這一句。真的,無非多幾個字,和“汪”,和“哞”,和“咩”又有什麼區彆。

“拜托‘妙語連珠’一下可以嗎?彰,和我在一起時,你多聰明。”

“健司,我很急。”

“哦,真是妙語連珠!‘你很急’。要我幫你借花形家的衛生間用用嗎?”

“健司,”對方歎口氣,“這次可以了嗎?”

“不可以,”他望向他隻會說一句話的“三十三任”,“劈腿三次還不夠,被分手我還是覺得丟麵子,哦,我妙語連珠一下,要分手,彰,既然你主動提分手,那麼你要我放手祝福,我偏要你看起來不想分手、你想死纏爛打、你在我劈腿兩百次時才終於死心。”

對方緊皺眉頭,手搭在方向盤上。對方居然信了,藤真知道。車仍然沒開,停在他高中男友的宅院門口。

“你真的變蠢了彰。”

他也歎口氣,他真失望,失望對方變得那麼蠢,蠢到就像比五年前喝醉的那晚更蠢,蠢到就像五年來從來沒花過一秒鐘了解自己,竟以為憑他藤真健司,真會去做那種品味奉欠的事?去倒貼?去糾纏?去挑撥離間?拜托,他以為在他仙道彰麵前自我證明,對他藤真健司真有那麼重要?拜托,他隻是逗逗他,撫弄他,憐憫他,輕笑他,他甚至沒有半分惡意,上帝怎麼會有惡意?

“行了,彰,這次可以了。”既然對方蠢到隻聽得懂這一句,上帝隻好勉強說出這生硬的一句,掉價,他主持人生涯中最差的一句對答,幸而對麵並沒有攝影機。果然,對方隻聽懂了“刁怪”的前任終於給出了明確保證,他聽到對方輕輕鬆了口氣。

“謝謝,健司。”

“滾吧。”他說,儘管需要下車的是他本人,他解開幾分鐘前剛係好的安全帶,推開副駕車門,從“三十三任”的車內走了下去,在對方將車開走、滾遠時,他輕聲吐出下一句,“十幾年,又有什麼了不起。”

他望見仍癡站在院門口,仍癡看著他的高中男友,十幾年不是嗎?那麼簡單,我也有。他重新向高中男友走過去,上帝決定這次多給一點獎勵。上帝主動拉住對方的衣領,不久前他吩咐他係好的紐扣,一顆一顆重新被上帝解了開來,顯出這男人像十幾年前一樣為他狂熱起伏的氣管、胸脯,十幾年不是嗎,他將對方的頭顱拉過來,吮著對方的唇齒,十幾年不是嗎?上帝也有這樣虔誠的信徒……

“爸爸我拚好了!四小時五十一分鐘!”

那手舞足蹈的孩子懷抱拚圖框出現在門廊口時,上帝飛快推開了虔誠信徒。

才四歲,什麼也不懂,上帝望見他的信徒臉孔瞬間灰敗下去:“隆人,怎麼光著腳跑出來了,外麵冷……就拚好了?好,讓爸爸來看看,是聖彼得大教堂嗎……”

藤真健司和那四歲孩子對視著,他告訴自己要深呼吸,他告訴自己,不是總統,不是將軍,不是獲得過諾貝爾獎的大師,他告訴自己,調整好情緒,藤真健司,一個小小的受訪者,或者小小的觀眾,四歲,什麼節目也看不懂。

他看見眼淚、鼻水從孩子臉上淌下來,他看見拚好的圖從孩子手中掉下去,一千塊拚圖,那麼飛快的完成,四小時五十一分鐘,多麼聰明的孩子嗬。他看見他的虔誠信徒,他的十幾年前戲,發著抖衝過去戰犯般跪在聰明孩子的四小時前,“隆人,隆人,請不要告訴媽媽……”

一千塊拚圖構成的聖彼得大教堂,轟然倒塌在上帝十米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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