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以為下頭會抄寫一行聶魯達或卡瓦菲斯的情詩。
第二行:“給我打電話。”
整整齊齊的手機號碼,務實的注明了國家代號,城市區號。吝嗇的供貨商討債時生怕少寫一位卡號,令對方少打來貨款。他的好運男孩分明那樣急。
南烈仍記得那酸楚。他以為會是憤怒居多,實在是酸楚居多。仙道彰。他沒想到會是仙道彰。儘管是流川的前男友,情理上應是“頭號嫌疑人”,南烈回想起記憶中那吊兒郎當的朝天發,比賽中場休息時常靠在一邊看什麼《高麗墓誌銘彙考》,仿佛隨時將笑著諷刺一句墓誌銘中的傳統糟粕。有回比賽,那家夥邊做著假動作過人,邊同岸本聊了幾句怎樣用蝸牛釣鮭魚。這號人物乾出什麼“偽造高麗古墓”的荒唐事他倒是信的,一點創意都沒有的通信事件,另一位主角怎麼會是這號人物。
他費了些功夫查仙道彰的現狀,剛新興幾年的互聯網上,照例搜不到什麼信息,照例用上了行業台麵下的伎倆,他請了“專業人士”,查到此人曾是德國某校的建築專業研究生,如今在倫敦一家建築工作室。寄件地址倒怎麼在東京?當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他酸楚地想著,看起來這一年真的不同了,十年?是了,即將要2004年,任性的流川和他生疏叫著姓氏的前男友仙道,是打算紀念一下分手十周年嗎?確實,該有一點儀式感。他酸楚地想到流川留下的電話號碼,不愧是流川,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說我們不急在一時”,所以他潛伏十年,不管什麼物理定理中,十年想必都符合“不急在一時”實驗條件?十年一到,他急得不得了的好運男孩總算要收複失地,一統江山了。完美的、邪門的、他媽的邏輯閉環!除非仙道不會撥那串電話號碼,但怎麼可能不撥?那可是流川,全世界僅有一個的美麗怪物,誰能拒絕他的主動邀請:十年宵禁今夜結束了,今夜我要你打我電話。何況那個窩囊仙道彰,不也每年寄來一袋窩囊的烏冬麵嗎?這世間他媽的到底有一群什麼沒人倫的怪物?
上帝在幫他。2004年的一月,流川十年來最難熬的一月,好運男孩的運氣似乎用光了,直到一月倒數第三天,他沒有收到他等待的烏冬麵。南烈記得自己多麼竊喜,每回望著球星拆一封信,他默咒一句“不是泡麵”,到底奏效了。有時他幾乎以為自己是聖子,上帝多麼愛寵他!或自己也狐疑,是不是自己親自偷去銷毀了?但他對上帝父親起誓,孩兒確實並沒偷。怪那個仙道彰,扶不起的阿鬥,眼看就要勝利在望,忽然的放棄了棋局。那個月的流川,時時散發著寒芒,有時半夜忽然醒來,走去洗手間用冷水衝臉。
一月倒數第二天,流川照例檢查過郵箱後,把自己關進了二樓的“信件儲物間”,南烈也走進去。他以為流川或許將要哭(他從未見過一回),或許暴怒的球星預備一把火燒了所有信件。他低估了好運男孩,後者麵色沉而靜,決心贏得一場比賽前熱身時的沉靜,但這一回,球星決心以倉庫點貨員的身份參戰,南烈望著好運男孩開始一件件快速整理起滿屋多年信件。
起初,南烈沒太看明白,流川在按年份,將他收到的信件分好類,1995,1996,1997……2003,2004,十年一切的一月來信,球星飛快排除一些,留下另一些,再排除一些,再留下一些。漸漸南烈看出了一點端倪,流川在排除掉那些不具備連貫性的“孤品”,留下每年都會寄來的同類物件。
東西實在太多,尤其1995到1998年,那時流川還在念大學,大抵也是超級校園明星,地址並不保密,那幾年收到的禮品堆山填海,占去了大半房間。下午六點,到深夜十一點,流川留下了十列每一年一月都會出現的物件,品類數量之繁多,仍令人頭皮發麻:護臂、護腕、護膝、護踝各有一大摞,兩種品牌的巧克力一大堆,更彆提大量情趣皮鞭、公仔、服裝……流川開始一樣一樣檢查。
他到底問:“你在做什麼?”
“是彆的。”球星隻下意識回答。
是彆的?
南烈花了半晌才領悟球星的意圖,他感到一陣可怖,為石器時代怪物的任性、執拗。
他不無諷刺地想著,每年寄來的烏冬麵,好運男孩分明將那理解為某種“貞操泡麵”般的承諾了吧?每年會用枕頭作出多麼直率、滾燙、急切的回應。這一年沒收到——海外郵件雖運輸滯後,七八天多能收到,再遲不過十餘天,這一年月底仍沒收到,正常人將判斷,除非是寄丟了(可能性極小),寄件方——仙道彰這一年恐怕有了變數,八成是終於決心不寄了吧?蹬掉石器時代前男友,丟棄傳統糟粕忠貞觀,哼著《兩個婆娘一個郎》,去擁抱現代人開放、多元的健康性生活。可流川,這任性的石器時代怪物,顯然的鄙視著這等現代性失敗,既然“他說我們不急在一時”,怪物做到了,仙道憑什麼不做到?既然“貞操泡麵”膽敢不堅持送十年,怪物索性推翻所有假設,他索性假設或是他原先弄錯了,“見異思遷烏冬麵”本來並不來自他的仙道,來某個無關之人,對,一個喪失靈魂的可憐當代人!把有始無終吹噓作深刻!南烈已經讀通了怪物的任性邏輯,讀通了怪物那幾乎永恒要蠻橫擁有仙道的信念,在那永恒計劃裡,儘管怪物那樣急切,等十年和等一周並無什麼兩樣,他所有好好收藏的多年來信,證明球星早預備好有這一天,不是烏冬麵,那就是彆的,那堆信裡一定還藏著彆的線索,他那發表了“他說我們不急在一時”偉大演講十周年的窩囊前男友,一定老老實實帶著癡情古詩三百首等在裡麵。
石器時代怪物的不達目的不罷休,足以令普通現代人感到驚悚。是啊,是恐怖題材電影了,浪漫在時間裡一次次被踐踏,會像馬革裹屍,愛意在閱曆裡一天天被損減,終如無肉的鬼魂。彆說分手十年,分手十天就移情彆戀也是發達、時髦、人性的現代社會。南烈想,流川自己偏執於等待一個人,最初在愛情電影裡等,隨後在恐怖電影裡等,不得不說,吻合古代怪物的特質。但仙道彰,嘁,這種人……南烈忽的冒出一個邪念來,搞不好這種人當初居心不良地招惹流川,就是拿準了古代怪物的特質吧?搞不好投資客就是和買黃金一樣為了保值吧?是的,沒準他早就料到美麗怪物一旦愛上誰,恐怕將愛得比誰都長久,誰若擁有豈非富可敵國?
那天實在夜了,已是深夜十二點。球星的“捉拿仙道彰”作業並無可喜進展,南烈記得他用極柔和的口吻——他儘量不顯出一點幸災樂禍,勸告他的好運男孩,早些休息,找什麼東西不急在一時,第二天主場有比賽,可以明晚回來再繼續整理。經紀人對客戶的苦口良言,流川沒有理由反駁。
一月的最後一天,南烈開車送流川去比賽,凱爾特人隊主場對陣灰熊隊。灰熊的10號費爾南多,身高2米02,大塊頭很信仰“灰熊隊”是以他本人命名,每回開賽前會朝隊友嘶吼:“熊們,捉兔子遊戲開始了!”流川仍是新秀時,費爾南多曾公然對媒體調侃,“NBA可不會憐愛一個女扮男裝的花木蘭。”媒體們賽前放風,多以“流川楓vs費爾南多”“亞洲美人能否複一箭之仇”為噱頭,南烈本該現場觀戰,但他獨自一人提前回了家。
他隱隱知道自己將乾什麼,他知道他不能忍下去了。上帝在幫他,幫助他得到好運男孩,他再不能被動地聽之任之。南烈獨自一人走進了“信件儲藏室”。他開始麵對前一天夜裡流川篩選出來的大堆來信,T恤、公仔、籃球護具、巧克力……分量相當於十堆清倉甩賣的雜貨攤。
“捉拿流川楓想象中的仙道彰”,南烈感到悲觀,固然是比從波士頓70萬人口中捉拿一位連環殺手略容易一點。
他決定先排查他最關注的巧克力領域。作為愛情的象征符號,巧克力算訊號最鮮明的物件。他先排除了一款每年寄來的瑞士巧克力,十年間寄件人明顯來自三個不同人士,有三年是一位加州查理,會在信封上簽一個大大的“查理”,查理大帝的玉璽也不會更氣派;有四年是一位俄勒岡的小女孩,收寄件地址明顯是小孩子的字跡;最近三年是一家紐約“火星鹽粒”糖果寄賣店,隨信寄了幾張優惠代金券。另一款費列羅巧克力同樣被他排除:分彆來自四個寄件人。
隨後,他排除了那款情趣皮鞭,他倒喜歡皮鞭這個主題,皮鞭相當於他心中的貞節牌坊(比泡麵像話的多),馬,奴隸,囚犯,皮鞭下的角色確鑿都是再貞潔不過的。假如窩囊的仙道彰有膽色寄來情趣皮鞭,也算有勇有謀,可惜他一一確認,十條皮鞭來自十個有勇有謀程度不一的貞潔色魔,來自北卡羅來納、巴爾的摩、伊斯坦堡、莫斯科、芭提雅……光信封上就有俄語、阿拉伯語、葡萄牙語、英語、泰語、蒙古語六種不同語言。
他將目光轉向最令人頭痛的纖維製品:堆積如山的T恤,黑、白T每年各有幾十件,一大群長相雷同的玩具熊,如療養院中的帕金森患者,都那樣癡鬱地駝背坐著,還有那些籃球護具,每年至少十多隻黑、藍、紅護臂,護膝、護腕、護踝各是差不多數量……
他發泄式的,隨手從眼皮底下抓起了一隻護腕。EMS硬殼信封裡露出紅色護腕包裝上端的硬紙標牌,是日文產品說明,因是日文,比一堆令他心煩意亂的英文稍微鬆快一點,他拿在手中仔細打量起來。
送籃球護具的粉絲是最乏味的一類,連追星都毫無激情、缺乏想象力,好比給七年之癢的丈夫買便宜內褲。確實,一隻相當普通、缺乏特色的純紅色護腕,一個叫“八王子”的不知名品牌,商標形製是一隻紅色獵豹,那麼應該叫“八豹子”牌嘛,他想。產品適用範圍寫著:適用於增加腕部壓力和在運動時的防護;主要成分說明寫著:94%棉,5%二鳳類彈力纖維,1%氨綸;產地是日本鐮倉,產品等級是合格,檢驗員是007,隨後是一堆乏味的產品執行標準編碼、產品安全類彆編碼,另印著黑白相間的13位數商品條形碼。他瞥向裝載護腕的信封,寄件地址隻大致寫了日本東京,郵戳是1997年。
他翻向左手邊1996年的一堆護腕,光紅色護腕足有二十多隻,他打算用排除法先排除掉可憐的“八王子”。可謂撞大運,他略一找居然到了另一隻“八王子”,他拿起1996年的“八王子”,看起來和1997年的“八王子”形製一樣,翻到背麵,各類產品說明、編碼均一致,13位商品條形碼都一致。
他知道不大對勁了。管理學院的畢業生,這等常識還是有的,商品條形碼,每樣商品獨一無二的編碼,如每個人有獨一無二的基因編碼,兩樣不同年份的商品怎麼會有一模一樣的條形碼?在正常的工業體係裡,根本不可能出現。他疑心看錯了,再度拿著兩個護腕對照了一下,13位數條形碼:4592900865423。確實一模一樣。
他隱隱有了預感,上帝真在幫他。他索性先往最左一列翻去,1995年——最初之年,他不費什麼功夫,從十多隻紅護腕中,找到了同樣尾號5423的1995版“八王子”。他再度向右,1998,1999,2000,當他找到2001年,連續發現的第7隻尾號5423“八王子”,他的驚愕已達到了峰值,當他按圖索驥,次第找到了屬於2002,2003,2004的三隻一模一樣紅護腕,已多少麻木了。
十隻紅色護腕,十年裡商品形製毫無改變,那土氣的紅豹子商標,成分、說明排版都沒變,多麼不思進取的公司,真真固步自封到天方夜譚,商品條形碼都是同一個,這等於宣稱,理論上,這十隻紅色護腕,是同一隻紅色護腕。
他把十隻護腕全列在一起,進行再一輪細致入微的對比,他發現了一點端倪,十隻護腕的產品說明文字,乍一看是正常激光打印,其實不然,似乎全出自一個極端無聊、又技巧高超的家夥手繪,相比打印字體形製、色彩基本均勻,字跡有手繪不可避免的色澤輕微深淺不一、大小略微參差:1997版本的紅色獵豹商標,比2004版的豹頭略微肥大一點,2002版的成分說明中,“氨綸”兩個字比其他年份的寫得稍微窄扁一點。這都實在要格外留意才能發現。他最後對比了十隻護腕的寄件地址,1995年到1997年,來自日本東京,1997年到2000年,來自德國慕尼黑,2001年到2004年,來自英國倫敦。
上帝確實在幫他,他知道,他找到了。多麼好運,這麼快就從70萬人口裡揪出了那個極端殘酷的連環殺人犯。他不需要再確定第二遍,他變得非常鎮靜。他小心把每隻護腕塞回原有信封,放回原來位置,重新毫不起眼地退回到那各年的清倉雜貨架上去。誰能想到,任性的石器時代怪物居然是對的,他居然真的捉拿到了流川偏執想象中的仙道彰,窩囊而顯眼的烏冬麵居然真的隻是個烏龍球,仙道彰的驚喜居然真的藏在毫不起眼、被遺忘了十年的護腕堆裡。多麼矯揉造作的娘娘腔啊,專選那樣毫無風格的大路貨,永遠是形製未變的同一隻,他是在說他也一點沒有變,或許半點也並沒有,通過何等的消極、膽怯和遮遮掩掩。換了誰會在乎?換了誰會發現?也是碰上了怪物,也是碰上了流川,南烈知道,隻要流川當晚留心看,或許連續幾晚留心看,他的好運男孩遲早會發現。但上帝在幫的是他南烈。
直接丟掉不是好主意,南烈知道。他需要更穩妥、更一勞永逸的處理方法。他暫時離開了房間,決心下樓去散散步,他相信放鬆心情有利於激發他的靈感。他走下樓梯,走到了流川家的院門口去。他看一眼腕表,流川的球賽剛剛已經結束,他按理應該去球場接他的好運男孩,慰問他斬殺了幾頭灰熊。但他知道,現在他隻有一個任務,在流川回家前,回報上帝為他的助攻。
他站在院子裡,聽著這隻高檔社區裡的鳥叫,汽車響,隔壁遙遙傳來嬰兒的慘痛啼哭,他知道是一對猶太夫婦剛進行了割禮的嬰兒。那個姓奧布萊恩的市長競選人拉票隊在例行“每周一巡”,五個中年男女,冬裝外頭罩一件胸前印著“請投前警督一票”的紅色T恤,手捧自製葡萄蘿卜硬餅乾,正在社區中挨家挨戶敲門推銷。
“請投03號奧布萊恩一票!前警督不能保證彆的,至少能保證不讓小偷、性變態、連環殺手毀滅我們的波士頓!”走在最前方的褐發女人將一牛皮紙袋餅乾,一本《讓波士頓明天更偉大》宣傳冊,同時塞入南烈手裡,“‘潛水殺手’奧雷德,‘虐貓人’伯頓,都是在奧布萊恩手上破獲的!老實說,我們幾個都是退休刑警!我們都願意把命交給威廉!”
聽起來,除了向每一個波士頓市民索要票,那位奧布萊恩更想索要每一個波士頓市民的命。南烈收下了“推銷品”,不收下的話,這幫蠻橫的前警察會塞入大門底下、砸入打開的窗戶縫隙內,像上周、上上周那樣。
“先生,您對波士頓的明天有什麼意見,可以寫在這裡。”一個已開始謝頂的金發男子舉起一隻半敞開的“意見收集盒”(沒蓋的範斯牌鞋盒),舉到南烈鼻子前。南烈一動不動,用眼神向對方傳達,“對,我就是個陷入情網,一點也不在乎波士頓明天的短視混蛋。”在對方即將撤走盒子之前,他叫了一聲,“等等,這張我可以拿走吧?”他從意見盒中,抽取走了一張,一張普通A4打印紙,“上麵是日文,你們也看不懂吧?”
“寫的什麼?”“領頭人”褐發女子懷疑地望他一眼。
“不是什麼好話,和波士頓的明天也完全無關。”
“什麼?”
他翻譯給對方聽:“不要再送來家裡了。家人很困擾呢。祝好。”
“哦,社區口那家日本人!”中年女人唾了一口口水,“我打賭那個變態丈夫正打算把客廳布置成□□片場,有好幾個□□正在那兒,害怕被我們敲門發現!哦,《菊與刀與□□》,這就是日本人!你要這張紙乾什麼?”
“你們有用嗎?”
幾個前警察一齊瞪住他,大約考慮了幾秒鐘,一張無用紙條,值不值得以“有個家夥搶劫”的名義浪費後輩警力,幾人終於轉身離去。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南烈走去打開院門口的郵箱,一把抓住當日所有來信,他略篩選了一下,他希望能有一封日本東京來信——流川本人最重視來自東京世田穀區的來信——但這天沒有,略微一點失望後,退而求其次,他翻到了一封寄件地址是日本劄幌的信。
他把信拿去一樓浴室,吹風機開熱風吹著信封膠口,當膠融化,他小心揭開,未弄破一點信封。信來自劄幌羊之丘民俗博物館,內附一張統一打印,寄給各位“尊敬的捐贈人”的新年問候辭,附帶一冊2004年民俗館文創年曆,每頁均繪有北海道開拓村、杜鵑鳥、鐘樓等劄幌元素,他將信和日曆塞進自己口袋——稍後他會丟進壁爐燒掉,他把那張剛得到的A4打印紙折疊幾下塞進去,重新用膠水小心封好口。
南烈再一次想起了“枕頭包裹”紙條中的一句,“我該支持你的想法。”普通現代人嘴上再普通不過的一句,那是石器時代怪物領悟了多久才領悟到的道理?一年?三年?還是十年?他早該想到,能擊敗石器時代怪物“任性、偏執”的唯一的敵手,或許隻有仙道彰本人的明確想法。確確實實,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一月的最後一晚,流川例行每年最後一次檢查郵箱信件,他的好運男孩拆開信封,看到那張A4紙,南烈仍記他臉上的神情。他隱隱擔憂流川發現端倪,他知道一切有些牽強附會,劄幌作為地址太牽強,信件上那一句有頭無尾的打印文字也多少附會,或許流川根本不會有任何聯想?或許會作為一封無關信件處理?他白擔心了,上帝在真真切切幫他,白天擊敗了灰熊費爾南多的流川,被解說員理查德起了一個新外號“無堅不摧的屠熊者”,“屠熊者”看到劄幌時怔了怔,隨後“屠熊者”看到了那句話,“不要再送來家裡了。家人很困擾呢。祝好。”流川似乎一秒鐘也沒有懷疑,可球星仍咬住嘴唇,仍怔怔堅持望了那紙條或許半個鐘頭,似乎仍隱隱期待那打印字體會忽然的變成另外一句,何必批判雨中的人期待忽然天晴呢,直到球星最終確定那打印字體是永恒不停的雨,他狠狠揉爛了那張紙時,南烈近乎癡迷地望向好運男孩臉上何等美麗的惶然、傷心。上帝在幫他,無堅不摧的好運男孩,在那一瞬間終於相信了“他說我們不急在一時”是哄人的,十年裡隻有怪物當了真。南烈仍記得那晚流川將A4紙丟進壁爐,不久將枕頭——連同命令仙道給他打電話的整個包裹,也一並丟進壁爐,怪物的“永恒計劃”在烈火中化為了灰燼。超出了他的預期,完全超出。
上帝確實在幫他。那年情人節,當他站在料理台前,做完那隻羅唕的蜜汁烤雞,“楓,真的不考慮一下我嗎?”當他又一次,第二十一次這樣問流川,流川茫然望向他:“我不知道。”
他簡直心花怒放,他什麼時候見過流川那樣茫然,他怎麼可能聽不出這茫然中的鬆動。他用他想象中最溫柔、最寬宏的語調回應他的好運男孩,“沒關係,楓,不妨先試試,我們有很長時間。”
他們從那年年底試到了今天。
南烈站在母親追思茶會的人客中央。
他望向客廳置物櫃,其上暫時立了一張母親遺照,大約為匹配這遺照,房間的音箱裡正低音量播放著俗蠢的班得瑞《初雪》,優子說,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音樂,號稱新世紀音樂,不過是些自欺欺人的格調,倒也匹配此前姨媽、優子、父親的三份“悼詞”。
南烈將開始他發表的“悼詞”。他知道,他可不會發表像班得瑞和初雪那樣扯著嘴角假笑的悼詞。
“媽媽是個好人,”他聽見自己差點發出一聲冷笑來,“‘南老師一輩子情願自己吃虧,從不虧待學生。’人人這樣說。唔,她度過了很有價值的一生。我聽說,一個警長在任期間隻要能親手破獲一起重案,就算沒有虛度此生,從這個意義上講,媽媽一生至少破了好幾起‘大案’。”
人群裡流露一點茫然,他知道隻有寥寥幾個校友和“失主”聽懂了他的反諷。
“媽媽這輩子最愛的是南本町國中,她在那裡做了三十多年教師,每年她會對著畢業手冊上的照片,重新背誦一遍900多個學生名,每回在街上,和彆的老師不同,總是她先認出學生,‘啊呀南老師,畢業快二十年了,連我這樣沒一個人記得住的家夥,南老師竟也記得呢?’她資助過三個學生念大學——說起來今天好像一個沒來?為兩個意外身故學生辦過後事,哦,有年,在電視新聞裡看見有場車禍當事人像她十多年前一個學生,她特地走去核實,果真是的,在學生出院前,媽媽將他的6歲孩子帶來家裡照顧了半年,哈,這家夥今天怎麼也居然敢沒來呢?去世前,媽媽將她銀行卡內的僅剩80萬円遺產捐贈給了南本町國中,她至今是南本町國中最受愛戴教師排行第九,偏低了,我想偏低了,比起她的付出,至少該名列前三,但她死前應該還算滿足,至少還沒有掉出前十。”
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假如沒有那幾句充滿幸災樂禍的“沒來”和“偏低”,掌聲會更熱烈一些。
“是的,我想媽媽臨終確實很滿足,畢竟,她也見到了她的偶像,我很幸運能站在她的病榻邊,聽到她對我和流川的祝福:烈,你從哪兒偷來了這位大明星?”
另一陣掌聲,多少熱烈了一點,他微笑著走向流川,他的好運男孩,他從後方捉住了輪椅的握柄。
“‘烈,你又上哪偷東西去了?’我記得從小媽媽總擔心我,為我曾偷過大伯家的一隻打火機,對,打火機燃亮時可漂亮了,大家不覺得嗎,小時候大伯抽煙,我看見他打燃打火機,打燃時那一簇火可漂亮了,因為我四歲或五歲時偷過那一隻打火機,我正直的媽媽認定我會偷走一切,唔,她900多個學生中最沒救的一個,一會兒是唇膏,對吧麻裡?一會兒是CD機,當然還有2000円,對吧鬆本?‘記得給同學道歉,歸還人家啊!’全班那麼多人,隻要丟了東西,媽媽從不需要偵查每次都能很快破案,每次都是她的親生兒子,唔,倒也體現她的‘情願自己吃虧,不肯虧待學生’。‘烈,不要犟嘴,偷東西可行不通啊,答應媽媽,不能再偷了,這麼多年媽媽睡覺都為你擔心呐,偷東西會毀掉你這一輩子。’媽媽教英文,她大概有本特殊的英文字典吧,裡頭寫著‘兒子’是‘小偷’下轄的一屬,就像海鷗屬於‘鷗科’,哈,因為他小時候可畢竟偷過一隻打火機。”
人群中逐漸顯出一點不安,疑心他是不是吃醉了酒,他幽默地及時挽救:“但我想正直的媽媽死前終於如願了,畢竟我已向她再三保證,這位大明星可確實是我偷來的,不是嗎,可算如了她的願,她900多個學生中最沒救的一個,她可算沒看錯人!雖然,”他俯身在好運男孩左頰上一吻,“我可誰也不會道歉,誰也不會歸還。”
沒有人鼓掌。他猜他的即興演講在主題過於突兀了,內容上過於先鋒了。讓人隱隱覺得他作為發言人,一個葬禮上的悼詞發言人,過於含冤帶恨了——哪怕對自己的亡母。最後那個“脫口秀”和吻的尺度也不符合葬禮氛圍,令人疑心是那種嘩眾取寵的劇本,一個自戀的兒子不惜把母親的葬禮,變成自己得意洋洋的訂婚宣誓。妹妹優子板著臉孔,姨媽含著失望的淚水,父親假裝更賣力、更大聲地吞吃羊羹,其餘人神色尷尬、古怪、凝重,全場隻有晴子勉強笑著,努力鼓著掌。
南烈很滿意自己的“悼詞”。他可管不了那麼多,母親已經變成了一把骨灰,她的問題是次要的。他望向他的幾個“老朋友”,望向那位不請自來的仙道彰,後者正毫不遮掩、恬不知恥的望著流川——就像在場的幾個“偽劣失主”中,唯有他是那唯一的、真正的失主,他有權用那哀傷癡迷的眼神望著他丟失已久的珍寶。南烈強忍住過去往仙道彰鼻子上來一肘擊的衝動,他可再清楚不過,葬禮結束了,從現在開始,他的唯一任務就是握緊好運男孩的輪椅握柄,任誰來自稱“失主”都絕不鬆開,直到那個窩囊的仙道彰滿懷幻想的前來,大失所望的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