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房子你打多少分?
仙道彰站在客廳靠近前院的格柵窗前,手握南烈的妹妹優子剛端給他的第二杯煎茶、第二盤點心。年輕的女孩正滿場飛行,試圖用茶水、羊羹和饅頭彌補不久前親哥哥的“恐怖悼詞”。她大抵並未留意,他的第一杯茶和第一盤點心仍胡亂擱在電視櫃上,絲毫未動。
很有意思,仙道想,未婚女孩已習得了倦怠家長的才乾,她帶著那亡母的意誌,時刻預備著為闖禍的孩子向其餘人過度情熱地謝罪。他卻感到手中仍握著她那封布滿“楓醬叔叔哥哥”和“倉鼠豆助”的稚氣來信,正即將抱那男孩在懷中為他低笑著讀。
仙道望向手中真正所握之物,那隻花紋繁複的金邊瓷盤,他常在闊太太們的下午茶時間見到的瓷盤,是南烈購置的嗎?看起來,在挑選家居用品方麵,男孩的現任男友相當人雲亦雲,他完全能想象,那類迷信搜查“瓷器品牌排行榜”的購物者。當然,這類人一旦有了錢,將是消費時代的無冕之王,奢侈品廠商的活命恩人。
蒸羊羹躺在瓷盤中心。褐色紅豆製品,麻將大小一塊。不像西式糕點的濃麗煽動,仙道一向欣賞冷漠的日式茶點,作為食物,常帶有一類墓器的風度。他向來很樂意慢慢品嘗墓器,瓊脂與紅豆裡有怨咽的殉葬故事,他儘量說服自己不要太刻薄——今天看什麼都那樣刻薄,但這塊羊羹令他想起在感冒患者口袋裡渥了幾個小時的手絹,交給他並不是請他吃,是請他拿去水槽裡用清潔劑揉洗其上的鼻涕。
這隻房子你打多少分?
他再度望向這隻私人住宅的客廳。他耳邊響起幾年前,前老板阿裡娜·巴祖的提問聲:這隻房子你打多少分?
不同於大多數挪威人心態舒和、主張去競爭化,阿裡娜是個時時刻刻不肯停歇的戰火發起者——或許能解釋她為什麼把建築工作室開在倫敦。假如她剛結束一隻利物浦航海科技館的設計項目,她會在兩三個月內,情不自禁用自己的“傑作”挑釁一切建築品,比這座莫斯科地鐵站如何?比這座富維耶聖母院呢?唔,Akira,比那隻切爾西橋下的流浪人小木屋呢?那隻小屋你打幾分?哪怕經過一隻築在雪人頭頂的知更鳥巢,她也顧盼一番,“航海館能打9.2分的話,這隻巢最多0.8分吧?其中0.7分給選址。Akira,你怎麼看?”
仙道很少直截回答她的提問。他從不熱衷給建築物打分。事實上,他連給書籍、電影和餐廳都不怎麼打分,有時出差從酒店退房,前台遞給他一張打分評價問卷,他多半假作並沒有瞧見。非要打分的話,他是那類會給知更鳥巢打8分的偷懶批卷教師。樹枝、麥秸怎樣排列組合,怎樣一層一層疊加,怎樣令那稱做家的建築愈發牢固,而不是頃刻間潰散。有時鳥們確鑿令他感到欽佩,考慮到它們不見得學過數學與建築力學。那時阿裡娜建築工作室的前輩們笑話他,“願花一個下午看知更鳥築巢的釋迦牟尼。”釋迦牟尼不愛打分。
4.2分。他在心中得出了一個數字,給這隻私人住宅,房地產證上持有者大約寫著“南烈”。
選址本來不佳,扣2分。他在心中給出儘量公允的理由。往西半公裡有鐵道,往東則過度毗鄰那家以腫瘤專科聞名的醫院。倒適合建一隻醫療器械物流倉庫。作為人居——恐怕價格不算太便宜的人居,多少是作了冤大頭。建築風格也不妥當,扣2分,從外部打量,新古典主義和摩爾風格在互相惡鬥,線條肅正的屋頂、廊柱,彩繪玻璃元素過度的拱券、壁畫,支持“湖人隊”的矮山牆正決心一拳揍扁大吼“公牛隊必勝”的入戶門。建築內部是經典的雙層彆墅布局,他望向客廳,昂貴的地毯,沙發,櫃具,綠植,高檔音響和唱片機,一隻恐怕無人會彈的立式鋼琴(他打賭一次也沒有調過音),書櫃裡的書,恐怕也是一次性統一訂購填滿,照抄答案一樣的經典裝修,連燈具都恰好是TBS午間廣告中吹噓的同款“冰天使”吸頂燈,扣1.8分。
4.2分,他在心中監督自己,儘力不望向那位主人,望向那主人牢牢護在手中的美人。他知道他一旦把目光投過去,很難在人群中維持住基本的體麵與冷靜,釋迦牟尼恐怕會忍不住把打分一口氣克扣到負10分。
“優子這小姑娘做事還不賴,對吧?”三井正大嚼一隻羊羹,手持一杯煎茶走來,和他的茶杯碰了碰,近幾年三井很難改掉隨時與人勸酒、碰杯的酒桌惡習。
“是不賴。”
“羊羹是小豆沢家的,繪茶一吃吉屋家羊羹的栗子餡就吐,嚷嚷說‘是爸爸你用水彩筆畫的騙我的’,小豆沢家的餡料倒是貨真價實,可嘗了?”
“嗯是不賴。”他聽見自己第二次響起的乾巴巴聲音。
三井半笑不笑地掃他一眼:“看在小姑娘買茶食都這麼有品味的份上,希望再沒什麼人想搞砸人家母親的葬禮。”
“唔,辦個葬禮挺不容易。”他假意沒聽出對方的挖苦。
“可不是?你當年給片山辦時,畢竟可沒有一個拆台的親兄弟不是嗎?哈,南烈那瘋家夥可真是……”
這類背後議論仙道通常不感興趣,不知怎麼,這天他很希望聽到三井把“壞話”說完。
“可真是很愛我們那位NBA球星,你說對吧?”三井捏著羊羹上下打量他,他知道三井是故意給出了大反轉,“他那個‘偷’字,從文學修辭效果上說,用得還挺精彩,你說對吧?彩子還讓我盯盯看,懷疑他是為了流川的錢,讓我為她的‘天真小學弟’留意幾位財務師和律師,怕他挪用流川的進項做投資、洗錢什麼的——唔,她們台長最近為財務問題鬨離婚,讓她想太多……要我說,這家夥如果挪用流川的錢,也絕對全用在買避孕套方麵了,哈,恐怕每天是筆天價開銷不是嗎?”
他知道三井在檢測他,檢測他能不能也接上一句俏皮話,“Bang!讓華爾街地震”什麼的,他發現自己僅僅隻能“唔”一聲,不,他甚至“唔”都沒“唔”出來。
“嘿,你這家夥,”三井問,“今天沒喝酒吧?”
他抬頭瞥一眼身穿翡翠底印滿琥珀色鳳尾草紋樣和服的三井,再年少十歲,三井恐怕會為這樣花枝招展地出席葬禮感到害臊。
“我喝沒喝,你還不清楚?”
這大半天,他都和三井混在一起。上午去伊勢療養院項目的招標會,中午一同出席三瀨株式會的江戶風神文化商業街區揭牌禮,項目由他的建築事務所設計,三井置地承建。事實上,他們是接到阿金電話,直接從揭牌禮後的答謝宴上趕來的。
三井的著裝據說是COS“宿醉武士”五十棲,比起其父——三井置地豪猛蹈厲的創始人,三井一直塑造著愛玩愛鬨的繼任者形象。仙道想起三井在揭牌禮上的發言,大談“五十棲醉後以一敵十代表的舊日江戶精神”和“今日在商業地產中如何存續江戶遺產”,仙道猜測,為三井起草發言稿的實習助理,從未弄清“江戶精神”(假如曆史學家同意有這個可笑的名詞)可不是“武俠精神”,甚至是其反麵,小朋友甚至從未弄清曆史中並不真有五十棲這號人物,全是那癡迷金庸的漫畫家吉田胡謅出來的。即使他現在告訴三井,他猜以三井如今的厚臉皮,隻會助長其洋洋得意。
“公平說,老吝嗇鬼三瀨今天的款待不算太吝嗇了。幾支麥卡倫是十五年的,沒湊合來兩杯?”
“唔,沒太注意。”
答謝宴上是有可供選擇的香檳、清酒、威士忌,三井自己喝了一杯威士忌,近幾年參加這類商業酒會,假如酒的品質不太壞,三井均以提升社交狀態的理由,在所有酒類中選擇酒精含量最高的“淺酌”一兩杯。仙道並沒碰酒。他並不如何需要酒。理論上。
“是嗎,今天三瀨那老家夥給你敬了幾輪酒吧?”
“沒真喝來著。瞎聊幾句罷了。”
“是嗎?‘阿彰’‘阿彰’叫著,你這個江戶風神項目可算讓老頭子在橫山議員麵前大出了一次風頭,你要是喝了,我打賭老吝嗇鬼會把給五個兒子的遺產多分出第六份給你吧?哈,搞不好明天你會被他的兩位太太用高跟鞋踩爆雙肺。”
仙道笑一聲,每當三井開始拉扯這等無人會信的胡話,把大資本家描繪成格林童話中的小紅帽——比五十棲和“江戶精神”更信口開河,代表三井認為他的狀況不對,想儘量分散他的注意力。
有這麼明顯嗎?他心想。並不至於吧。他分明仍遠遠站在客廳一角,手上也並沒有握著一隻柯爾特M2000手槍對準南烈——南烈倒是至少像握了兩把Vz. 61蠍式衝鋒槍,同時瞄準了他的喉結和□□。三井大概是聽說那次在阿列農餐廳的事了吧。他想。恐怕也從彩子那裡得知了他已和藤真分了手。難怪最近三井頻頻對他明諷暗勸。剛剛三井甚至走過去和流川說了幾句話。仙道發現他禁不住又將目光投向了人群中心,被南烈故意用背心擋住的輪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