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羊羹(2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10256 字 11個月前

1.3分。他在心中想。如果將輪椅也納入這隻私人住宅的家具體係。僅扣2.9分很克製、很公允。

他仍能記得那天在希臘餐廳,流川柔軟的嘴唇。真奇怪。相較於球星的拳頭何等硬。眼神也屬於科幻電影裡的機甲鬥士——其實不,他常常坐在電影院裡,質疑熒幕中所有在表演勇敢的鏡頭都抄襲了某一場、某一節NBA球賽,都在令人生厭地模仿他的男孩。可球星居然有那等柔軟,令人沒法不想去吻的唇。真奇怪。假如想到,那曾是十五年前屬於他的唇。是十九年前第一次見到,他已琢磨著得想個壞主意去吻一吻的唇……他後來是想了個挺壞,簡直油滑的主意不是嗎?他總覺得是他昨晚剛坐在嶋村崎的防波提上想出來的。可時間竟然擺在那裡,已經過了那麼久。可不是嗎,他34歲了,流川32歲了,從答謝宴開車前往葬禮的路上三井曾故意感歎,“真是夠久了,你和流川那碼子事好像是江戶時代的事了,哈,沒準和德川家康在駿府城死掉是同一年?”是那樣嗎?他對建築物的空間尺度再敏銳不過,天花板吊頂石膏線左右邊緣0.3cm的高低誤差,他能一眼輕易察覺,可對時間的尺度,他似乎從來沒弄清過,從二十五天前,在三井家後院再次見到他的男孩,他辨不出32歲的流川和17歲的流川之間的誤差,流川在時間哪一端都美麗到他完全分不清,統統放入“他的男孩”這一個自私概念裡。中間那十五年是比0.003cm還小的度量單位,真的和野史中德川家康吃鯛魚天婦羅中毒死去是同一年嗎,他總覺得一分鐘前他還曾趕江之電遲了到,還曾走向沙發上等待他的男孩,還曾俯身吻過那睡夢中的可愛嘴唇。

“你們剛說了什麼?”他聽見自己問。

“什麼?”

他知道三井完全聽懂了他的提問。

“他說了什麼?”

“他?”三井吞掉剩下的小塊羊羹,臉上短時浮出教“噎”住的滑稽,想來沒料到他真會直接問,“嘖嘖,我是遇到了一個搞暗戀的十三歲女生嗎,走到每一個和你暗戀對象說過話的人旁邊,旁敲側擊你的白馬王子說了什麼?嘖,真夠可憐的,我但願等繪茶長到十三歲,可不要遇上那麼個混蛋,讓她也那麼可憐。”

“隨你怎麼理解。”他聽見自己笑了一聲,他可以調侃一句三井“句句不離女兒”,確實,三井自從有了女兒,幾年前花天酒地的紈絝子弟,搖身一變,驟然成了紈絝父親。或許人一旦成了父親,看誰都像來自自己的精子,有時仙道感到,當三井望向自己,也意圖擺出那父親望向敗家子的苦恨。

他儘量讓自己聽起來漫不經心:“說說看,你和流川說了什麼?”

“你滿腦子在想什麼啊?著名青年設計師。”

“說說看。”

“這是他男朋友母親的葬禮,能說什麼?”

“有什麼?”

三井受不了他似的搖搖頭:“‘節哀。’‘謝謝。’‘腿恢複得還好嗎?’‘還好。’‘東京醫科大骨科的曾根教授,對粉碎性骨折格外有一套。需要的話,這是他的名片和電話。’‘謝謝。’就這些,還能說什麼?”

“是嗎?就這些?”

“仙道彰,你確定你真的沒喝酒?你以為這種場合,還能有什麼?”三井呷一口煎茶,大約在猶豫需不需要將茶水潑到敗家子臉上,幫助他清醒,“彆告訴我,你在期待流川會像你色情幻想裡那樣,哭著求我對你轉達他被南烈囚禁了?他要你仙道彰大展身手英雄救美?媽的,你滿腦子都在想什麼狗屎劇情啊?問出這種蠢問題。嘿,你保證你真的沒喝酒?”

“哦,沒準、可能喝了吧?喝沒喝來著,我晚上回去想想明天早會上正式答複你?”

“滾蛋吧,瞧你現在這副樣子。仙道彰,早上吹噓你那療養院設計方案,忽悠得人人相信這個鬼項目如果不選你鐵定錯失一座普利茲克獎的,那個家夥真的是你?”

“他沒有說彆的了?”

“三井父親”作勢將茶杯潑向“敗家子”,要不是小小一杯煎茶已經被完全喝完:“仙道彰,說彆的你個頭!我勸你左拐直走,出門吹吹風!東京的西北風對你醒酒有好處,最好再扇自己幾巴掌,哦,我跟出去免費幫你扇也行!你可彆乾出什麼蠢事來,彆忘了,當初可是你一腳蹬了流川,他那時被你……他媽的,不管怎麼說,你記住那是十五年前的老黃曆了!人家現在和男友好好的,他可不欠你什麼。”

“是嗎,他真的好好的?”他完全知道自己聽起來有多像頭蠢驢。

三井簡直難以忍受什麼鼻涕似的糕點餡料那樣望著他:“仙道彰,我看他好好的,再好不過,一個去年剛得了NBA總冠軍的全球大明星——但願今天在場沒人偷拍他——理查德有時候一激動怎麼拍桌子稱呼他來著,哦,‘亞洲皇帝’!你的 ‘亞洲皇帝’前男友和亞曆山大、拿破侖一樣知道自己每一步在乾什麼!真的,快收起你那副蠢樣子吧,我他媽真不敢相信,仙道彰,你他媽絕對喝了五箱酒!快出去吹吹風,仙道彰,你那副‘流川和那個大阪蠢材在一起不快樂,他愛的是我’的賤樣子一點也不新鮮,我告訴你,每一個失戀的種馬男,望著前女友另投彆抱時,都是這麼想的!我可太理解你了,你他媽畢竟剛失戀十五年,再哭三十年到禿頂那天才能放下很正常,純情種馬男!”

遵照三井父親的高見,仙道彰走入了這所私人住宅的前院。

並沒有風,三井父親恐怕將失望,這是個晴爽、和煦的冬日好天氣,到了臨近傍晚,斜陽依舊用赤丹之色耐心照拂著這座城市中的有機物、無機物。他早已注意到,這隻建在坡地上的住宅地勢偏高,能望見對過專科醫院的門診大樓,更遠處是郵政株式會社大廈,急救車的鳴笛聲隱隱在某處響起。

這隻房子你打多少分?

他低著頭,評估著院中的草坪,他一眼認出品種來,象玄青,符合住宅主人的選品調性,不管不顧挑最貴的一種,哪怕是綠化草類,也隻聽園林公司報價最高的前三名,那群營銷專家當然是反複將各類奢華字眼排列組合,才湊出“象”“玄”“青”這能煽動有錢傻瓜的虛名,事實上,沒頭腦的大阪人並不懂,以東京的氣候,尋常的磨盤草或黑燕麥更輕省。再扣1分,這所私人住宅最新得分0.3分。他心想,“這所私人住宅”,他甚至隻敢這樣代稱,不願意正視,這是“流川和男友的愛巢”。

流川和男友將在兩天後飛回美國,這他倒是知情。十多分鐘前,他聽到了南烈和晴子的談話,“這次回來本來是為了家母,既然人已經送走了,一切也都還順利,總是早回去為佳,楓的手術……”

怕是說給他聽的吧,隔著十多米,他總感到那“現任男友”每一句話都有意說給自己聽。他叫他“楓”,大約以為“楓”聽起來也比“流川”更昂貴吧?當然,昂貴很多,姓是人人可含在嘴中的平價烈酒,名是屬於愛人的特供乾紅,每夜仍同床共枕,才有資格當眾從美人身上一杯杯如此啜飲。多麼蠢呐,他克製住不為此扣分,他說服自己這是和建築水準完全無乾的一項。可南烈真的懂得他的男孩嗎?但凡他懂一點,他不會沾沾自喜地“楓”“楓”“楓”個不停。他知道,“那個大阪蠢材根本不懂流川,隻有我懂。”敗家子替三井父親先行自我抨擊。他知道,自己這副樣子,很難說是不是比南烈更愚蠢。

他並沒有聽到流川的聲音。這半天,在本哉寺,在“這所私人住宅”裡,他一直渴盼聽到他的男孩開口,但他沒有聽到。流川隻很鎮靜地坐在輪椅上,授權現任男友捉握著他的方向、位置、距離前男友的空間遠近。大約流川說話時,刻意把話音壓得分外低吧。也可能上帝已經裁決了仙道彰的鼓膜無權再聽到流川的聲音。是啊,他為上帝鼓掌,像三井說的,原本是他自己“一腳蹬掉了”他的男孩,在19歲情人節那天,他蹬掉了一雙濕鞋那樣親自蹬掉了“他的”兩個字,令男孩變成了一個孤單、完整的詞,現在男孩前麵被冠上“彆人的”,34歲的他又來玩這套嫉妒、後悔的下流把戲,試圖把“他的”兩個字重新強加在男孩前麵。上帝怎麼看呢?隻要上帝不比卡夫卡《城堡》裡的官僚更昏庸,自然會裁決仙道彰根本毫無道理。他還大言不慚地給“這所私人住宅”刻薄的評分?0.3分,算刻薄嗎?比阿裡娜更刻薄嗎?上帝恐怕更容忍不了,這些天這個仙道彰還一個一個給男孩打著電話,那種世間最盲目的騷擾電話,他甚至從未排練,不知一旦接通,他將要對男孩如何負責任的開口,他隻是無法克製去撥打,表演最糟糕的前男友作派,醉鬼般死纏爛打,仗著電話那一頭的男孩曾經屬於過他。上帝怎麼認定這一切呢?視角會比《民權法案》更嚴厲些嗎?至少三井父親如果知道他還在電話騷擾流川,恐怕真會親自用巴掌來為敗家子量刑了:“仙道彰,你真的滿腦子塞滿了狗屎嗎?”

狗屎,三井比任何人都愛使用“狗屎”。按弗洛伊德的理論,那類言必稱“屎”的人是從未脫離□□期的幼童,嗯,一位幼童著的父親,或一位父親著的幼童。但他自己也如幼童、父親在互問。在一切都是“十五年前的老黃曆”了之後,這個叫仙道彰的蠢家夥到底想乾什麼呢?他的頭腦中莫非真有少許狗屎不成?津多知道嗎?上帝知道嗎?

他告訴自己,站在院子裡並不夠,不夠令他清省,他最好趕緊走掉。現在就走,不打招呼就走。不打招呼就走人,本來是他仙道彰擅長的領域。在這個葬禮上,想來主人也不會計較,恐怕會舒一口氣,感謝他的饒恕和貼心。

他最後允許自己想了一遍。他的男孩將在兩天後飛回美國,下一次再見或許……他告誡自己,出於公允該刪掉“他的”,他已能想到相田彌生的口吻,但凡是尊重事實、作派嚴謹的新聞編輯,將會要求本章上述所有涉及“他的男孩”的錯誤表述都刪掉“他的”!他的三井父親則會跳出來持續扇敗家子耳光,“下一次再見你個頭!仙道彰,對誰都好,再也沒有下一次!”他最後允許自己看了一眼“這所0.3分的私人住宅”,他儘量糾正著自己,“流川和男友的愛巢”,是的,男孩可不像他將十五年虛耗於鑽牛角尖、作逢場戲,男孩從來會往前走,男孩每一步都貨真價實。他該像個體麵的現代人,他得接受這是不再屬於他的男孩,和彆的、其他人的愛巢。0.3分,至少還在正向得分不是嗎,是知更鳥般越築越堅固的愛巢,沒有像他十五年前為男孩築的那一隻潰散掉。釋迦牟尼也不能僅僅因為難捱的嫉妒,去毀滅人家本來好好的巢。

他應該轉身了,他很擅長轉身,34年來從來如此。但他無法轉身,他死死盯住了這所私人住宅的半開放式門廊,他盯住那通往入戶門的三步式步入台階,台階左方,略需要一點科班眼力才能看出來的拆除痕跡,拆除時間不很長,從新植草皮情況看,一個月前,最多兩個月前,那裡曾有一條供殘障人士通行的無障礙坡道,不知何故,被主人新近拆除了——分明主人深情喚作“楓”的愛人正需要輪椅——主人卻隻留下了那座三步式台階。

這隻房子你打多少分?

扣100分。他在心裡想。很公允,最公允的一次。現在公布這所私人住宅的最終得分:負99.7分。不宜居。遠遠不宜居。他知道,上帝知道,他在等待這個理由,他在等待這個時刻。現在他能正當宣布了,作為建築設計師的他可沒法容忍有人住在“這所私人住宅”裡,尤其那個人是他的男孩,是的,“囚禁”,他色情幻想裡的那個詞現在終於派上用場了,“這所私人住宅”的主人“囚禁”了他的男孩,他聽到了,編輯正尖嘯警告他立即刪除上述兩個“他的”,刪吧,他將嘗試再用力加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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