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彰再一次推開入戶門,走入這所私人住宅。
已故國中女教師的追思茶會剛宣告結束,音箱裡的背景音樂業已關閉,一摞摞餐盤、茶杯被端到洗碗槽,一場有驚無險的邪典電影,觀影者們正紛紛離席,紛紛走去和前排主創——主人握手辭彆,構思著回家後將怎樣寬容(殘忍)地為葬禮評分。
仙道望向曾屬於他的男孩。男孩鎮定地坐在輪椅裡,被住宅主人推著。假如有人走去同他說什麼,他一律鎮定地點頭,有人若伸手與他相握,他一律鎮定地回握,千錘百煉的鎮定,彆說出席葬禮,出席一場流血宮變,恐怕也並不使得男孩改一分顏色。對自己“主創”的電影,男孩毫無得失心,這時若有混球走上去,威脅將“為葬禮打負99.7分”,男孩隻怕最多不過偏過臉去,用潔白的下顎線處理差評。
仙道儘量命令自己不多看一眼男孩,他靠在入戶玄關處略等了一會兒,等人群散得乾淨些。他注意到玄關櫃上一支景泰藍琺琅花瓶,其上金燦燦的繪圖仿製狩野永德《洛中洛外圖》,造來為擺在妖妃寢殿中的花瓶,此時瓶中插著一束玫瑰,花瓣仍是媚紅的,毫無開放了幾天的怠相,看來絕非出於疏忽才作了葬禮的糜豔一部分,分明是主人當天有心購買,扣0.3分,主人恨不能在母親葬禮上一口氣過完情人節、七夕和金婚紀念日。湊夠了負100分整,他徑直走向住宅的主人,他哥倆好似的把手搭在了男孩現任男友肩上:“南烈先生,關於你這個房子我有個問題,不如我們出去談談?”
“這所私人住宅”的主人南烈冷冷望向他,一丁點也沒有掩飾眼神向他開槍、開炮、投石攻擊,冰係、火係、閃電係、死靈係魔法全力直轟。
“談什麼?”
“這所房子。”
“是嗎?和你?我不覺得我的房子需要和你談。”
“你需要,我好歹是個著名建築設計師來著,你這房子有處問題不得不留意。”
“拿開你的手!”
“哦,你先放開流川輪椅吧,喂三井,你過來幫南烈先生推一下流川。”
“喂!仙道彰!你到底要乾什麼?我可報警了!”
現任男友看來懂法,第一武器居然不是揮刀“宮”向他的□□——他已預備好了躲閃,現任男友的第一武器居然是宣稱報警。
“報什麼警?報警有人做免費建築類講座?”他哥倆好地箍住對方肩膀,用弟弟不容拒絕前夫哥的好,像推動那種在雨天拋錨的車,他強行親熱地摟著男孩的現任男友往外走,他知道他臉上帶著溫和極了的假笑:“小聲點,探討一點建築學上的小問題而已,你妹妹和姨媽還在前頭,還沒走出院門呢,彆真搞砸令堂的葬禮。”
他們走到住宅的前院,他沒做什麼格外鋪墊,指著門廊處那段被拆除的水泥樁痕跡:“為什麼拆掉?”
“什麼拆掉?”
“彆裝傻,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好好的無障礙坡道,為什麼拆掉?”
“沒記錯的話,這是我本人的名下物業吧?”現任男友冷笑一聲,“怎麼,要看產權證嗎,上頭屋主一欄莫非寫著‘仙道彰’?你腦子是有什麼妄想症?我處置我的物業,需要向你打報告?哦,說起來舊床也拆掉了,舊床單也扔掉了,為了楓一律換了新床和新床上用品,你需要也問為什麼嗎?哦,回國那天一起在伊勢丹百貨選的,要問的話,我可以先告訴你這個,聽嗎?舊床太窄木料也受過潮——”
“彆激動,好好想個理由。”事實上,是他克製著自己不要被激怒,僅僅被對方武器庫裡的最常規武器,愚蠢的舊床新床,“無障礙坡道,”他重複一遍,“為什麼拆掉?務必想個好理由。”
就像對方回答他,“拆掉是為了把建築廢料拍賣救助朱鹮”,他就可能放棄追究似的。
“仙道彰,你他媽的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乾什麼?”
“哦,是嗎,所以你不敢說?”
最後兩個客人正一前一後走出了前院大門,現任男友猛然掙脫了“哥倆好”虛假營銷,雙掌往仙道肩上用力一搡,令後者退後了幾步方站穩。
“哈,我有什麼不敢說的,你以為我像你一樣窩囊?就會這種小題大做?”現任男友顯出自信、泰然,“你以為拆掉楓不知道嗎?我是當著他拆掉的,對,你的窩囊術語‘無障礙坡道’,我他媽就管那叫‘一個陡坡’,金屬扶手也不太好使,我擔心楓自己搖輪椅出去太危險而已,怎麼樣,你不信問楓,我是當著他,請人過來拆掉的,人工費32000日元,發票還在呢,要看看嗎?怎麼,仙道警長?你是在我家發現兩噸炸藥了,還是發現了六箱□□?給我來這套沒用的入室搜查,楓需要你在這裡振臂高呼?”
仙道望向門廊,三井推著球星正站在門口。他以為他的三井父親臉上恐怕將帶著和南烈一樣的暴跳如雷,三井僅用無奈、憐憫的神色打量著敗家子。人們常用這類神色,打量那類因刮了一點微風,便宣稱末世來臨的瘋子。
他望向輪椅中的人,流川依舊將眼神越過他,越過那處無障礙坡道的拆除“作案現場”,球星對本案審理進展也毫無得失心,情願望向遠方某處,大抵是落日徹底沉入西方地平線後的餘暉。看來球星確實毫不在乎拆除不拆除。仙道想起來,那時男孩確實毫不在乎家中窗框滲水,不在乎茶幾的一隻鋼腿是否在鬆動搖晃,不在乎燈具忽然的爆炸,一天男孩就那樣坐在爆炸現場可愛地聽歌,也不在乎下雨,若不是他每一次舍不得,男孩會去每一次雨中打球,男孩打球時甚至不太在乎膝頭破皮流著血。他想起他曾學著電視裡的味噌廣告詞開男孩玩笑,“流川牌鎮定,日本百年老牌,源自超然物外。”
仙道望了男孩一時,略微感到一類恍惚。真奇怪,當男孩在籃球場上飛起來,你會幻覺他天生會飛,當他隻很幽靜地在輪椅中坐著,並不必彆的動作,光那種傷病為他描繪的臨時孱弱肖像——男孩對自己的臨時孱弱也相當鎮定,若不扼製邪念,仙道完全能想象,有人將渴望他永被安放在輪椅裡。太美的人是這樣,籃球和輪椅在撕搶他,活力和死寂在爭奪他,他飛身灌籃時多令人敬畏,你將他壓在身下,他迷失在你的索取裡時就多惹人愛憐。他穿得越厚,越昂貴,你越隻記得深夜他身體每一寸月光般的肌膚,那肌膚也曾經隻照著你,照著你的手掌和唇齒……現在屬於彆人,他需要很有技巧,儘量避免成為那個多管閒事的小人。
仙道忍不住向流川走去,在離球星一米遠的地方,他命令自己停下來,“流川,這條無障礙坡道不該拆掉的,他明知道你出門上下時都需要那個坡道。”
“我不需要。”男孩望著彆處。
“你需要。”
“不需要。”
“流川,你肯定需要那個坡道,你坐輪椅不可能不需要。”
他該怎麼說,說“南烈完全不尊重你”,還是“南烈歧視、打壓殘障人士”?那些能說服一切善良普通人,能因政治正確登上《紐約時報》,但流川根本不在乎的道理?在流川麵對一切的鎮定中,他自己並不主張受害時,仙道知道自己開口第一句業已顯得像個小人,顯得卑鄙,那類在國小時愛向老師舉報同學的小組長,“老師,南烈撕爛了他自己的一張紙,我認為他不該隨意撕紙。”
“流川,那個坡道真的很有用,”他不太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教一個已至少使用了四個月輪椅的人怎麼用無障礙通道上下坡?他放任自己在施工現場那樣計算,“之前的坡道也不可能像南烈說的太‘陡’,他誇大了那危險,這個門廊高度不過50公分,從這段拆除長度來看,是‘之’字形,我想坡度不過在9到10度——”
“說了,不需要。”球星終於短暫將黑眼睛望向他,冷而厭惡,短暫地一掃罷了。
他應該再一次堅持“你需要”,他並說不出口。這是他今天想要聽到的男孩聲音,他聽到了,不啻聲音,男孩眼神也一起給他了,在希臘餐廳男孩甚至也不肯望向他,今天肯望向他的了。他想起他為什麼敢在希臘餐廳強吻男孩了,在男孩令他“滾蛋”之後,他這些天為什麼仍敢不停給男孩打著騷擾電話,包括,他為什麼敢刻薄地給這所私人住宅評分,敢因為“著名建築設計師”覺得“不夠宜居”就自以為已穩操勝券。因為在他錯亂的時間尺度裡,男孩上一秒還在用全然依戀的眼神望著他,依戀到男孩自己也感到一點茫然似的,會低低叫著他“仙道”,請他去告訴男孩“為什麼”,可更茫然的他又哪裡說得出“為什麼”,在兩個人的茫然中,他隻會讓吻茫然落下去,一落下去一切方確定了,他確定他是那地球上僅有一個的,被男孩全然愛著的幸運混蛋。僅此而已。
仙道彰常常可以在任何一秒中,回到19歲生日的那個情人節去。他剛決心推開懷中的17歲男孩,男孩的手臂極偏執地抱住他,臉仍依戀地貼在他懷中,要推開這等瑰麗的擁抱,確實隻有19歲的他有那驚天本領。他記得他告訴自己,太老套了,男孩居然皇帝一樣,把一封未經他同意的美國藤校錄取通知書扔給他,當作賜他的生日禮物,好比賜他一個狗屁爵位命令他馬上去印第安納州戍邊。太乏味了,男孩甚至不能給自己《艾滋病及其隱喻》裡能嚇死幾個老頑固的先鋒命題,隻能給自己一百年前《簡愛》裡的老掉牙命題,或者那本筆法更缺乏才力的《傲慢與偏見》,“愛與自由”,見鬼去吧,那股黴菌味道,他八歲時就不屑的“海洋傳承”,甚至都比“愛與自由”之爭多一點海螺清新氣。
他告訴自己,沒有任何爭議,沒有什麼比19歲仙道彰的自由更重要的東西,一個健全人的驕傲,為那類說爛了的常識,從“自由”概念在雅典被柏拉圖發明、在丹麥人祁克果手上被拓展之後,人類一切驕傲之本源,他告訴自己,捍衛人類“經典款”驕傲,全係在他本人這個“離開”的善之選擇裡。是啊,他甚至曾經放下過他的驕傲,他一年前曾連夜畫了好幾天狗屁卡片,就為了哄著他愛的男孩,向他解釋他的荒唐曆史和滑稽哲學,對,他或者終身無法擺脫的荒唐和滑稽,他已解釋過一次了,如果男孩有耳朵,一次難道還不夠?
他記得他推開男孩前,不敢去看男孩分明那樣不舍和困惑的黑眼睛,他後來常常一閉上眼,仍然感到男孩在那樣不舍、困惑地渴盼他留下。19歲的他在心中告訴自己離開是對的,他記得他一再對自己重複一句不知從哪本書裡看來的“箴言”,“不要做那個迷戀皇帝的裙下之臣”“不要做那個迷戀皇帝的裙下之臣”,他記得他不斷在心中勾畫一隻籃球龍椅的滑稽輪廓,告訴自己,看,皇帝的心裡隻有龍椅,正乃這隻龍椅,他記得他得不斷忍住那心軟:“流川不是皇帝,他隻是沒人教他還不太懂,他隻是熬過什麼都靠籃球所以太偏執,仙道彰,你可以再向他解釋第二遍,第二遍,真的,不過是第二遍而已。”
他告訴自己,離開是對的,你是對的,你是個現代人,荒唐、滑稽、但健全的現代人,那男孩甚至比皇帝更恐怖。下雨的那個情人節,因為仗著他是先離開的人,因為仗著先離開的人從不必懷疑被留下的人對他是那麼愛,19歲的他不惜給出了另一個聳人聽聞的名詞:怪物,第三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