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驍靠在枕頭上,唇色蒼白。他輕聲咳嗽了兩下,眼裡彌漫開笑意,“和他媽媽很像,倔得很,表麵上看起來,是軟和的性子,實際上,隻要決定了,旁人說一千遍一萬遍,也不會聽一句。”
路易森點頭,沉默了十幾秒,他又問,“先生,您真的不說出來?”
何驍看著窗外的霓虹,緩慢地搖頭,嗓音嘶啞,“我前二十二年,都不曾出現在他的生命裡,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我現在又有什麼資格,突然出現,插足他的生活?而且啊,我現在這模樣,活不了多少時日了,你讓我怎麼忍心告訴他?”
又咳了好幾聲,何驍才虛弱道,“他年紀還這麼小,就沒了媽媽,又送走了外公,送走了外婆,何必再讓他送走我,徒增悲傷?反倒不如,我安安靜靜地死了,讓他以為,即使不知道是在哪裡,但終歸還有一個親人在這個世界上,也算是有一個寄托。不然啊,他得多難過。”
路易森麵露不忍,“先生,可是您——”
“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何驍製止了路易森的話,“他很好,真的很好很好。切忌貪心,能看一眼,我就知足了。”
他又叮囑路易森,“你是我身邊的老人了,不要再自作主張去找他。”
路易森雙手交疊在身前,最後還是應下,“是,先生。”
餘年能意識到,自己覺睡得很淺,總是在反複做夢。
夢裡是自己年紀很小的時候,從幼兒園上學回來,疑惑地問外公外婆,彆的小朋友除了外公外婆,還有爸爸媽媽,有爺爺奶奶,有的還有哥哥和姐姐,我為什麼沒有?
那時外公正在曬書,聽見這個問題,外公將他拉到身邊,沒有避開,也沒有說謊,而是溫和道,“我們年年的媽媽,在生下年年後,就非常不舍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年年的父親是誰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外公和外婆也不知道,因為這是年年的媽媽的小秘密。”
“就像我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外公前兩天又悄悄買了一個瓷瓶回來,不能讓外婆知道,這也是外公的小秘密,對嗎?”
“對啊,年年說得很對。因為是媽媽的小秘密,所以我們都不知道。可是啊,雖然我們年年沒有爸爸,也沒有爺爺奶奶,但年年的媽媽,外婆,我,都非常非常愛你,你能感覺到的,對嗎?”
“對,你們都很愛我。”
他又夢見,自己背著小學時用的書包從學校回來,沈叔已經做好了晚飯。他坐在椅子上,捏著筷子,吃著吃著,眼淚就落進了米飯裡。
外婆擔憂地摸摸他的頭,問,“我們年年是怎麼了?在學校受委屈了?或者是有什麼難過的事情嗎?”
他抬起頭,這才露了一絲哭腔,哽咽著問,“外婆,爸爸、爸爸他是不是不要我和我媽媽了,所以才從來都沒有出現過?我同桌的爸爸媽媽,每天都來接他回家,我也好想有爸爸媽媽接我回家……”
從夢裡掙紮著醒過來,眼裡似乎還帶著潮意。臥室裡安安靜靜的,身邊就是謝遊的呼吸聲。餘年睜著眼睛發了會兒呆,側過身,讓自己蜷縮在謝遊的懷裡。
他很小的時候,曾經瞞著外公和外婆,自己悄悄哭過好多次,甚至還會幻想,如果父母都在,會是怎麼樣的模樣。或者有一天,他的父親突然出現在他麵前,摸摸他的頭,將他抱起來,又是怎樣的場景。
但越長大,他就越明白,不能讓自己沉溺在美好的幻想裡,不能將所有美好和期待,都加諸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身上。否則,他會看不清身邊的人的好,甚至期望越大,失望就會越大。
他膽怯,從而製止了自己的一切幻想,因為這些都是奢求。
“年年?”
聽見謝遊含著睡意的沙啞嗓音,餘年又往謝遊懷裡擠了擠,“嗯?”
謝遊溫熱的手掌摸了摸餘年微涼的側臉,又吻了吻,“做噩夢了?”
“沒有,隻是夢見小時候的事情了。”餘年握住謝遊的手腕,讓對方的手心貼在自己臉上,不要拿開。他聲音有些低,“你問我,為什麼會抵觸,其實我不是不知道。”
謝遊沒說話。
餘年聲音更低了兩分,“我在害怕。”
從他說話的尾音裡,聽出了一絲顫抖,謝遊伸手,緊緊抱住了懷裡的人。
餘年趴在謝遊懷裡,死死咬著謝遊的睡衣,許久,黑暗裡才泄露出一兩絲哽咽,“謝遊,我真的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