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足足一百年過去了。
如果他活到六十歲,再次迎來死亡,前往天地脈投入那浩瀚的輪回,現在已經四十歲了。四十年已成家立業,步入人生的下半階段,他將再次緩慢地衰老,步入死亡。
陸修充滿了絕望,無數個夜晚中,他輾轉反側,所設想的一切都沒有實現,等來的,隻有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臉龐,以及他們在這個世上遭遇的苦難。
這是人的苦難,也是世界的苦難,更是陸修的苦難。
經過了一百年的找尋,他的記憶已模糊不清,當初的轉經筒已消失,最初的藏袍也化作了陳舊破爛的布條。這是一場充滿了絕望的修行,他的願望不斷地破滅,重生,再破滅。
那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自己係在念青唐古拉山口的那張風馬旗,夢見了自己當初的心願——等我找到他時,我就與他回到這裡來,陪伴彼此,什麼也不做,就這麼靜靜地坐著。
醒來後,他沉默地來到佛宮寺金像前,點了三炷香,背起他的包,轉身再次踏上了尋覓的旅途。
龍是強大的生靈,我的心願正在擾動因果之輪,聚沙成塔……
禹州臨彆前的話,化作了又一次支撐他上路的動力。
第十一個十年。
神州大地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以往的世界蕩然無存,陸修第一次感覺到了無所適從,他從前學會的規則,在如今已徹底不適用了。他沒有戶籍,每到一個地方都無法去借宿,隻能在曠野中棲身。
他不能再購買食物與日用品了,因為他沒有糧票、布票與油鹽票。
他沒有戶口本,被無數人盤問,幸而新做的一身藏袍為他省下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煩。
“你騙誰呢?”
“你這模樣,是西藏來的?”
“這小子這麼白,不可能是西藏人,好好問問他,帶回去問話。”
他隻得不停地讓人聞離魂花粉,讓人忘記他,放他離開。
否則他就隻能動粗了,而他又不想動粗,武力往往隻發生在力量對比相近的個體之間,對於力量懸殊的雙方,動武顯得尤其沒有必要。
他在遊曆過程裡,找到了一些同樣活了上百歲的妖怪,詢問他們這下該怎麼辦,並發現所有的妖怪都顯得有些無所適從。有妖怪告訴他,最好有一個在人類社會裡的合理身份,才不會顯得很奇怪,或者找個深山老林躲起來,過自己修行的日子。
陸修根本不可能躲起來,他仍在找他。
他現在開始相信天命了,卻也相信事在人為,他認為天命是事在人為後的結果,努力是可以改變一切的。
他看著轟鳴而過的拖拉機、騎著自行車的凡人時,心想“他”會不會也在大地上的某一個角落,過著這樣的生活?
再找一百年吧,如果再過一百年,我還沒有找到他,就……
……到海的另一邊去,去彆的國度,繼續尋找。
他讀了人類的報紙,也讀了不少書,知道了地球是怎麼個圓法,知道了七大洲五大洋,知道了美國與蘇聯,在中土神州之外,還有更廣闊的地域。
現在的他,確實隻能寄希望於命運了。
尤其知道了在地球上有五十五億人之後。
第十二個十年。
陸修感覺,有時候他就像拖著殘破靈魂的旅人,在這個世界裡疲於奔命。
如果“他”在六十歲死去,輪回轉世,現在也已經六十歲了吧。陸修在不同的人裡辨認那些白發蒼蒼的臉龐,他們或是帶著基礎疾病,
或是在成長的歲月中過了不少苦日子,導致在垂老時牙齒不全、咳嗽不休。
每當陸修想到他的“他”也可能遭遇時間的折磨,變成這副模樣時,便覺得時間真是太殘忍了,太讓人難受了。
他叫什麼名字?陸修已經徹底地遺忘了,他甚至遺忘了那個村莊、那孩子前前世的家人,遺忘了自己見過的、有過交談的大多數人,他刻意地不去想起,記憶產生了混亂。
他還是沒有找到他,並做好了迎接他第三世的準備。
我又可以陪伴他長大了,陸修心想,這一次,我一定要在他小時候就找到他……
陸修曾經潛入過派出所,觀察那些戶籍登記上的名字,期望從上麵找到一些聯係,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
這樣不行,陸修又想起了曾經的計劃——有人能給我什麼提示嗎?
距離上一次四處尋訪命理學的高手,已過了好些年頭,人間早已更新換代,也許這一輩的人族,又出現了能夠窺探天道的存在?
但陸修漸漸地發現,從事玄學領域的人類比從前更少了,若說一百年前是鳳毛麟角,如今則是滄海一粟。科技取代了玄學,更多的現象得到了解釋,人類已飛上了天空。
每當他看見飛機從頭頂飛過時,總忍不住感慨——現在連人都能飛了啊。
他前往武功山,尋找一位斷姻緣異常準確的大師,但武功山的廟宇中破破爛爛,早已人去樓空,於是他在破廟中暫住了一晚。
恰好人口普查員找上門來,給他拍了照片,並讓他去領身份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