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斌沉默很久,嘴唇動了動,想說“讓他們快滾”,但最後,他改口道:“謝謝。”
許飛旌從來不考校他的功課,隨便他學。半年後,曹斌提出希望去學校就讀,許飛旌也同意了。
如是,曹斌真正地踏入了這個社會,他依舊住在曹家大宅裡,許飛旌打發走了一些人,把大宅分為兩個區域,東區是曹斌的生活之處,猶如一個真正的家,有一對假扮的父母、一些照料他們飲食起居的人。父母猶如演員般,“父親”白天去上班,“母親”則會接送曹斌上下學。
唯一不同的是,他們從不管教曹斌,這一職責由許飛旌來完成。
曹斌也從不朝學校的朋友介紹所謂的“父母”,當然,他在學校裡也沒什麼朋友——緣因他跳級實在太快了,他跳過了一年級,用兩年時間修完了小學階段的所有學業,這還是在大部分時候他需要從家庭教師處學習知識的前提下。
同學們大多認為他是幫派的太子爺,非必要情況下,幾乎從不與他搭訕。
曹斌在學校裡度過了一段時間,直到十二歲那年,他已經可以去讀大學的少年班了。老師推薦他去參加考試,不久後,他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
從七歲到十二歲,這五年裡,他懂得了更多的人情世故,他也知道了曹家是“裡世界家族”,曹家擁有大量秘術,作為單傳後裔,自己也擁有常人無可比擬的力量,隻要他願意學習,未來的他甚至可以飛天遁地。
十二歲的他已經長到了一米七,個頭還在飛躥。從三歲開始的體術修習令他身材勻稱,他擁有充滿陽剛氣息的外表與亞洲完美男性的五官,自然也收到了不少情書。
但曹斌對戀愛毫無興趣,他就像表世界裡的一個異類,猶如生活在淡水缸裡的海魚,時刻覺得窒息,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裡——也包括麵對那對儘心儘職扮演著他雙親角色的演員。每天結束了學業後,他唯一的陪伴就是手表上的電子寵物,這些年來,他始終戴著許飛文給他的手表,卻從不在任何人麵前提起他。
許飛文教授他的金雷之術,他也極少使用,一來與他修習的家傳法術相克;二來他把它作為懷念,不願意輕易動用它。
夜深人靜時,曹斌總在回憶,回憶他更小時候的一點一滴,從三歲到十二歲,九年裡某些記憶變得模糊,另一些則變得更清晰。
他斷斷續續,拚湊出了經過。
又一年的夏末,他很快就要去大學報到了。
“你想在學校住宿,還是走讀?”這天許飛旌問他。
“隨便吧,都一樣。”曹斌答道,繼而意識到自己的口氣有點像許飛旌,於是又道:“對我而言沒有什麼區彆。”
許飛旌說:“你是個大人了。”
雖然隻有十二歲,但如今的曹斌,已像個青年。
“你有什麼想說的?”許飛旌又問。
曹斌:“可以讓演我爸媽的那兩名演員回去麼?”
這是他少有的朝許飛旌提出趕走人的要求,許飛旌一愣道:“你不喜歡他們?”
“說不上喜歡不喜歡,”曹斌答道,“就挺難受的。”
許飛旌答道:“可以,當然可以,待會兒你就看不見他們了。”
許飛旌搖鈴讓人進來,吩咐,書房門被關上時,曹斌又沉默地看著許飛旌。
“我這裡有一本你爺爺的筆記,”許飛旌說,“雖然你尚未滿十八歲,但我覺得你已經成年了,就給你了。”
許飛旌從書桌抽屜內取出一個泛黃的小本子,遞給曹斌。
“我不想看。”曹斌說,“上麵寫了什麼?”
許飛旌翻開,答道:“大多是你爺爺的一些心得,我扼要地給你說說?”
曹斌走到酒櫃前,發現他祖父的存酒已經被許飛旌喝得差不多了,但這無所謂,許飛旌問過他,曹斌答應,曹家大宅裡,許飛旌可以用所有的東西,他在九年前受了很重的傷,且不願意吃阿片類的止痛藥,大多數時候用酒來鎮痛。
“說吧。”曹斌也給自己倒酒,許飛旌說:“你可以試試朗姆酒。”
曹斌“嗯”了聲,也開始喝酒,雖然他未到年齡,許飛旌卻從不管他這等小事。
“你爺爺一生,都在想辦法延長自己的壽命。”許飛旌說道,“曹家有著不外傳的秘術,一是過命,二是奪魂……”
“過命我知道,是將自己的陽壽過給另一個人的辦法。”曹斌麵無表情地看著窗外,他讓人把大宅的樹牆全部拆了,周圍住的小孩子們偶爾會在大草坪上騎車、追逐嬉戲,傍晚天地脈相接,天地間充滿了瑰麗的虹霞。
“嗯。”許飛旌說,“但過命對魂魄的損害很大,老爺子過了三次命。”
“他的命很短麼?”曹斌隨口問。
“隻能活到五十來歲,”許飛旌說,“三次過命後,他活到了八十。”
曹斌點了點頭,許飛旌沒有提他祖父殺人奪命的事,就像在談論午飯一般稀鬆尋常,隻有曹斌感受到許飛旌對此的鄙夷與不屑。
“是人都要死,”曹斌說,“勘不破生死是愚蠢的。”
許飛旌答道:“天性如此,有些人稟賦通透,有些人一生愚鈍,就像你天生善良,他天生邪祟。”
曹斌又說:“隻可憐了死在他手下的人,他一條命,就這麼算償了?”
許飛旌答道:“也不儘然,作惡多端,魂力便將被削弱,死後重歸輪回,下一世便隻能轉生為低級的生物去受苦。有人覺得這是報應,有人覺得現世報不足,不過天地自有其道理,我等難以窺測……”
“飛文已經轉世去了麼?”曹斌忽然問。
“去了罷。”許飛旌答道,“他會成為人。”
這是那天過後的五年來,曹斌第一次提起許飛文。
沉默片刻後,許飛旌又說:“八十二歲時,他奪了親弟弟的身軀,又撐了三十年。”
“嗯。”曹斌點了點頭,“他還想活,是不是?”
許飛旌突然轉了話頭,說:“你父親與母親相戀後,離開了曹家。你親生父親曹若死在了一場車禍裡,緣因老爺子派人想把他抓回來。”
“哦。”曹斌答道,“他埋在哪兒?”
“你們曹家的祖墳,”許飛旌說,“空了可以去祭奠。”
“我媽呢?”曹斌又問。
“你三歲那年死的,還記得不?”
曹斌已經記不清楚三歲時的事了,朦朦朧朧的,有過關於母親的極度零碎的記憶,溫柔的臉龐,卻無法被描述長相,溫暖的手與懷抱。
他搖了搖頭。
“也是被謀殺的麼?”曹斌問。
“自殺,”許飛旌答道,“重度抑鬱症。你想看看他們的照片麼?”
許飛旌翻出一張照片,遞給曹斌,上麵是他的父親、母親,以及尚在繈褓中的他,地點是家裡,母親正把他放在床上睡覺,臉上帶著笑容,而父親站在一旁觀看。
“這是我哥從前幫他們拍的。”許飛旌又說,“你爺爺想把你的身體當作新的‘容器’。”
這些年裡,曹斌多少已經猜到了一些,他打斷道:“最後是飛文救了我。”
“嗯。”許飛旌答道。
“你恨我麼?”曹斌突然問。
許飛旌一怔,答道:“不,怎麼會恨你?”
曹斌說:“如果不是因為我,他就不會死。”
“飛文是驅委的人,”許飛旌隨口說,“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與周茂國接上線的,但他為了讓你活下去,試過了許多辦法。”
曹斌想起了那年前來索要落魂鐘的男人。
許飛旌又說:“這是他自己的選擇,隨他去吧。誰都會死,你也一樣,早死晚死,都是死。”
許飛旌倒是看得很開,把筆記本遞給曹斌,曹斌於是將父母的照片夾在了筆記本裡。許飛旌發了一會兒呆,最後無意識地揮了下手,示意他回去。
“明天你就去讀大學了。”許飛旌又說。
曹斌臨走時回頭,看了許飛旌一眼。
“我們兄弟倆都沒有念上大學,”許飛旌出神道,“你很聰明。”
曹斌點點頭,關門離開。
入學的第一天,許飛旌竟是身著正裝,打好了領帶,理過發,坐在輪椅上,由手下們把他送到了學校,參加曹斌的開學典禮,親自去為曹斌繳費,還到他宿舍去看了看。
“我這輩子還沒進過大學。”許飛旌說。
室友們都來了,朝曹斌寒暄問候,紛紛對他的身高與身材表示了驚訝。問到許飛旌時,曹斌說道:“他是我哥哥。”
許飛旌在這個稱呼麵前沉默片刻,末了打趣一句:“雖然是大學生了,但生病還是得去看兒科,我弟弟就麻煩你們多照顧了。”
眾室友哈哈大笑,曹斌於是正式入學,離開生活了九年的曹家大宅。
三個月後,許飛旌舊傷複發,去世,臨死前喝完了書房裡所有的酒。正午時分,他坐在書房的輪椅上,手掌心處以法術幻化出一枚雙生的楓葉,陽光照耀在他的身上,初夏一切欣欣向榮。
許飛旌以體麵的方式,結束了自己持續二十六年的一生。從此,曹斌真正地隻剩下自己了,他坐擁近十億的家產、近百名效忠於曹家的弟子,以及數以千計的、祖上曹錕流傳下來的法寶,還有京津圈的關係網。
以及一身體術,和家族的異能“萬木複生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