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
盛京城中, 一連幾天陰雨連綿, 出門兒迎麵便是刺骨的西風,仿佛一夜入了冬。
凝園正房裡, 王媽媽正招呼著粗使丫鬟婆子,把取暖的過冬之物從庫房裡取了出來。
暖炕的黃花梨木小矮桌旁,顧熙言正倚在引枕上,展著一封信看的出神兒。
那日金鑾殿上, 諫議大夫沈階參了曹用及一本後,皇帝便下旨暫停曹用及青州知州一職, 並由大理寺卿全權徹查此事。
那曹用及乃是河東布政使錢枚的門生,飛鴿傳書被錢枚指點了一番聖人的心思後, 思量再三, 終是露出了心狠手辣的本性, 想出一招壯士斷腕之計。
曹用及上書稱, 當年青州張氏一族威逼利誘,他這才被迫迎娶張氏,入贅青州張家。又因自己心存良知, 不忍拋妻棄子,便偷偷將發妻和嫡子妥善安置在青州鄉下一處莊子裡。
知情人聽了這話, 隻怕當即要破口大罵“真真是個沒臉沒皮的東西。”隻可惜, 曹用及為官多年, 確實學到了一點兒心機皮毛——他這番上書, 正對成安帝的上懷。
當今聖上名為徹查此事, 實為敲打州郡士族, 為變法掃清阻礙。金鑾殿早朝上,垂紗帳後的成安帝聽了大理寺少卿的陳述,隻淡淡道,“這青州張氏未免太過猖獗。長此以往,天下恐怕不識李姓,隻識州郡大族。”
此語一出,滿朝文武俱是驚恐萬分,當即跪下山呼萬歲。
事已至此,已經不再是青州曹用及一事那麼簡單了。
成安帝下令查了及其出格的幾個州郡的世家大族,又將曹用及連降三級,指了個閒散職位,依舊留任青州。
到此,青州一事算是塵埃落定了。
然而茶館戲樓裡,關於青州曹家的話本子還在上演不衰,底下的看客在痛罵曹用及的時候,不禁覺得,當今聖上實在太過仁慈,曹用及這種東西,雖說手上沒有沾上人命,可連降三級實在便宜他了。
然而,何為正道?
這世上本無正道。
對,或者錯,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某人、某事對上位者而言,是否有意義。
兩黨爭得激烈,皇帝借機洗牌,眾臣猜對了皇帝的心思,顧熙言也猜對了皇帝的心思。
有時候,金鑾殿上需要的,不僅僅是諫議大夫沈階那樣賢能的臣子,還有像曹用及這種,懂得在恰當時候往成安帝手裡遞刀的臣子。
.....
顧熙言歪在黃花梨木小桌旁,把手中信紙翻了一頁。
李媽媽在信中說,她已經巡完青州三十處莊子,下一步準備出發前往青州西南部的袞州地界。
信中大多是一些莊子上的見聞,除此之外,信的最後,李媽媽還寫了長長一段青州曹家的後續之事。
曹家對外稱主母張氏發瘋,青州張氏一族輝煌不再,隻能為張氏自請下堂。
曹用及那養在鄉下莊子裡的發妻心中積鬱多年,再加上那日雨夜被刺客驚嚇,纏綿病榻多日。恰逢曹用及敲鑼打鼓去鄉下莊子裡迎發妻嫡子那天,發妻一口老血吐在錦被上,竟是當場沒了氣。
七日之後,十四歲的單薄少年親手送葬了母親,又跪在蒲團之上,執三株香三叩首,入了曹家的祠堂族譜。
顧熙言看到此處,已是百感交集,抬眼問下首跪著的護院,“此子知隱忍,懂進退,來日必成大器。不知此子何名?”
那護院凝神想了想,拱手道,“回主母的話,此子單名一個忍字。”
“忍,曹忍?”顧熙言心中沉鬱,聽聞此名,有隻言片語在腦海裡飛快閃過,卻稍縱即逝,難以捕捉。
顧熙言回想了一會兒,也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聽過這個名字。估摸著不是什麼大事,索性便不再想了。
到此,青州之事終於算是浮雲散,明月出了。顧熙言將那封信折好,遞與一旁的紅翡,“拿去燒了吧。”
紅翡接了那封信,終是忍不住問,“那曹氏算是自食其果,青州曹家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小姐為何愁眉不展?莫不是起了惻隱之心?”
顧熙言勉強笑了下,隻道:“公道自在人心,多行不義必自斃,自古便是如此,又何須我無畏傷懷?”
紅翡這才放心,轉身去點了燈,將那封信紙燒成了灰燼。
......
午飯時分,顧熙言隻道腹脹用不下,叫紅翡靛玉去取一盞秋露白來。
平陽侯府後花園,碧波回廊的儘頭坐落著六角飛簷的翠微亭裡,亭子六麵皆掛著防風錦帳,隨風翻飛。
顧熙言端坐在庭中的石桌旁,身後的紅翡將手中木盤放下,將一盞秋露白、一隻烏銀梅花的酒杯放在桌上。
靛玉躊躇了一會兒,終是不放心道,“小姐平日裡沒飲過酒,可千萬要少喝些!”
顧熙言笑了笑,“知道了,出去吧,我若不喚,便不要前來。”
兩個丫鬟見了,不放心的對視一眼,終是行禮退了出去。
翠微亭的錦帳招展,隨風翻飛。望著兩人消失在長長的碧水回廊儘頭,顧熙言再也繃不住臉上的淺笑,伏在石桌上失聲痛哭起來。
前世和曹婉寧的種種恩怨,時至今日,終於算是有了一個了解。
自打她重生之後,午夜夢回時分,多少次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
夢裡麵,上一世靛玉、紅翡臨死前的慘狀縈繞於心,時時閃現。王媽媽、顧父顧萬潛、顧母林氏、哥哥顧昭文、祖母顧江氏的音容笑貌揮之不去,如在眼前。
這一世,雖然她沒有手刃曹婉寧,也算是借刀報仇了。從此之後,曹氏再無翻身之地,再也不可能將那非人的毒計使在她顧熙言身上!
上一世在柴房中被曹婉寧苛待的情形如在眼前,顧熙言邊哭便笑,拿起那烏銀梅花的酒杯自斟自飲,仰頭飲下了一杯又一杯。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顧熙言神色淒淒,數杯秋露白入喉,意識逐漸朦朧。
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顧熙言恍若看見了上一世的自己。
........
【上一世】
演武堂。
“蕭讓!放我進去,你為什麼躲著我!”
門口一陣喧鬨,傳來流雲、流火等人的聲音,“主母,主母!侯爺在商議軍務,不能進去!”
話音兒未落,人已經到了眼前。
屋內,數人正圍在書桌前,在一幅輿圖上探討行軍布陣,見了門口處闖進來的紅衣女子,皆是瞠目結舌。
蕭讓抬眼看著眼前的美人人,眉眼間隱隱有些愁雲,“今日便議到這裡罷。”
數人聞言,當即行禮告退,出門時走到那緋紅色的身影旁,皆拱手行了禮道,“見過侯夫人。”
諾大的演武堂中,瞬間隻剩下兩人。
顧熙言兩三步走到前,揚聲道,“蕭讓,你故意不讓我好過是不是!”
蕭讓坐在水磨金絲楠木的書桌前,神色淡淡,“你又胡鬨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