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仰聽到村長的話,猶如被很多雙手按進了一桶冰水裡麵。
窒息跟刺骨的冷意瞬間朝他湧來。
那也就是說,從點人數算人均額的那時候開始,他們這夥人就不是十一個人,而是十個。
有一個死了的一直混在裡麵。
隻不過前兩次都沒發現,這次才出現了異常。
誰是那個鬼?
陳仰把抓著朝簡的那隻手放下來,將一手的汗擦在衣服上麵,指關節僵僵的,活動的不是很靈活。
現在的七個人分彆是他自己,朝簡,小襄,王寬友,陳西雙,錢秦,還有……
陳仰猛地去看老集村的薑苗。
那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長長的麻花辮用紅繩子綁著搭在肩頭,臉上的皮膚有點粗糙,身段瘦小,穿一身老舊布衣。
她站在那裡,頭垂著,不說話,不哭不喊,眼睛一直是閉著的。
不論是同村的兩個薑大沒完成人均額受罰,缺胳膊少腿的慘叫,流一地血,還是外地的薑苗被殺,她通通沒有反應。
就連王寬友出乎意外的失敗,村長說一種可能,那就是人數不對,他們七人裡有一個不是人,這麼驚悚的炸|彈砸了出來,她都沒睜開過眼睛。
那樣子像是在自己的世界裡等待一個結果,周圍的一切人和事都影響不到她。
是不是去年那一批的慘狀讓她感到悲觀絕望,她根本就受不了這種折磨,也不想像所有薑苗那樣可怕的死掉,所以早就選擇了自殺?
陳仰想到了這一點,其他人也想到了。
鬼暴露了出來。
村長走到小姑娘麵前,又謹慎的後退幾步跟她拉開距離,他拿著長煙杆的手背到身後,皺巴巴的老臉泛著青灰:“薑苗。”
小姑娘閉在一起的睫毛動了動,慢慢分開,露出了一雙乾澀而發紅的眼睛。
村長背在後麵的手有點抖,長煙杆也在抖,他用長輩的口吻道:“你不該在這裡,去你該去的地方吧。”
小姑娘呆呆的張大嘴巴。
“去吧!”村長撇過頭,蒼老的聲音裡有一點哽,“你姐姐肯定在等你。”
小姑娘似是才反應過來,她一雙眼睛睜到最大,錯愕又急切的說:“村長,我……我沒……我是……”
“不是。”
小襄不知何時去了小姑娘那裡,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什麼不是?”
“她是人。”小襄說。
眾人的臉色都變了。
“我是我是!”小姑娘忙不迭點頭,“我沒死啊,我是活著的,我隻是害怕才不出聲,我賺得不少,我今年賣掉了很多。”她顫動肩膀小聲哭著,不明白大家怎麼懷疑到她身上了。
“不
是我,混進來的不是我。”
氣氛頓時緊繃起來。
既然老集村的薑苗是活著的……
那鬼就在他們中間!
陳仰的背上滲出冷汗,沒完成人均額昏死過去的王寬友肯定不是鬼,剩下就是五個人。
他不是,朝簡不是。
還剩三個。
小襄,陳西雙,錢秦。
陳仰扭頭去看他們三人,視線定在了傷痕累累的陳西雙身上。
“你看我乾什麼?“陳西雙眨了眨血紅的眼睛。
發現又有幾道視線投過來,他滿臉的迷茫:“你們怎麼也看我?”
沒人說話。
“你們不會是覺得我……”
陳西雙愣愣的指了指自己:“不是啊,你們搞錯了,我有體溫的。”
他又是臉又是摸心口:“我也有心跳,真的有!”
陳仰的餘光觀察小襄跟錢秦,見他們沒有什麼不對勁,他抓著朝簡的手指頓了頓,眼睛看著陳西雙。
怎麼就沒人信我呢,陳西雙委屈的眼淚都出來了。
“你們可以檢查我的啊。”
他指了指老集村的小姑娘:“就像檢查她一樣。”
還是沒人理他。
“陳仰!”
陳西雙忘了不能叫錯名字的忌諱,直接叫了他的真名:“你還碰過我,說我是熱的。”
這名字一叫,陳仰有一瞬的愣怔,感覺很久沒聽到了,他對上陳西雙求救的眼神,抿嘴說:“那是中午。”
“可是,可是我……”陳西雙無助的咬住手指,“我下午就沒離開過攤位,我有聽你的話,一直都記得很牢,我隻是賣東西,我沒有離開……”
他說到這,徒然瞪大了眼睛。
不對,他離開了。
“我離開了,怎麼會這樣,我為什麼要離開呢,我乾什麼去了……”
陳西雙恍恍惚惚的喃喃著,手又摸上自己的心口。
手是冰的,手心下麵沒有心跳聲。
陳西雙晃了下轉過身,抬起布滿淚水的臉看了看大家,呆呆的說:“我想起來了,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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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是陳西雙。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還傻兮兮的跟其他人一起排隊,經
曆一輪一輪的死亡人均額。
緊張,慌亂,慶幸,緊張……幾種情緒循環著來。
想要完成任務回去的執念緊緊裹著他。
直到現在才想起來自己已經死了。
陳仰想到中午陳西雙撞到鴨毛,踉蹌著跑到橋上,全身上下都是傷的畫麵。
恐怕那時候陳西雙的生命就跟薑人連在了一起。
當年薑人摔在了橋上,他是什麼時候沒了氣息
的,陳西雙也會在同一時間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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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真正的鬼出來了。
可憐的哭聲被濃烈的血腥味一渲染,產生的是令人頭皮顫栗的絕望。
還活著的幾人根本顧不上其他的,死亡線就在他們腳邊。
隨時都會跑到他們腳下。
村長沒多耽擱,他又開始走流程的一個一個點人數,從陳仰到朝簡,再到小襄,錢秦,小姑娘,再反著點,來回點了好幾遍,確定沒錯。
“五個人。”
村長把煙杆拿出來,啪嗒啪嗒抽兩口:“人均300。”
陳仰抓著朝簡手臂的五根手指加重力道。
無意識的扣緊。
陳仰隻知道自己跟朝簡的收入,不清楚錢秦,小襄,還有老集村的薑苗分彆都賺了多少,有沒有過這個數。
不能再少人了。
村長看單子,上麵出現了一行字,他照著念。
“人均額全部……”
村長魔怔了一樣,乾樹皮臉往單子上貼,幾秒後他哆哆嗦嗦的把煙杆往嘴邊送。
手抖得厲害,半天都沒對上。
“過了……盈利了……”村長手裡的煙杆掉到了地上,“1500的總數額完成了……”
“完成了啊……”
老人像是在做夢,踩著自己不離手的煙袋走了。
陳仰也是做夢樣。
小腿被拐杖敲了下,他才恢複了知覺。
安全了。
這一輪安全了。
八點半還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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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是晚上七點五十五,離八點半很近了,五人都留在原地。
地上的幾灘血流到了一起,彙成了一大片。
那兩個薑人處於昏迷狀態,沒有村民來管他們。
陳仰看向老集村的小姑娘。
“拜祖,拜祖以後。”
小姑娘會意的說了一句就繼續閉上眼睛。
仿佛隻要看不見,恐慌就會減輕。
陳仰從小姑娘的話裡得知,等到事情徹底結束了,村裡人才會抬他們去醫治。
他瞥到什麼,呼吸急促了半拍,王小蓓的屍體消失了。
王寬友的左小臂沒了,失血過多,他氣息
虛弱的平躺在血泊裡,身體因為疼痛不時抽搐一下。
“離開任務世界的時間是八點半,到時候隻要還有口氣,就能回去。”小襄一如既往的沉著。
“不行,沒,沒完成人均額,任務失敗。”
王寬友斷斷續續的說:“會永遠……永遠留在這裡。”
他費力的睜著眼睛,想讓自己看起來精神點:“沒了咒怨,這個村子就是個普通的村子,在這裡生活也不錯。”
說完就自嘲的輕笑了一聲。
何必自欺欺人,總歸是回不去了。
什麼樣的結局都無所謂。
小襄看出了王寬友的灰敗,以及被釋然包裹的死氣,她不再說什麼。
確實如對方所說,沒賺到人均額就是任務失敗。
這個任務不同於以往的那幾個。
規則不能通用。
小襄冷不丁想到了一件事,扭頭去看陳仰。
沒等陳仰說話,王寬友就對他說:“筆記本……給你……”
陳仰把微張的嘴閉上,喉結滾了滾,靜默片刻道:“好,我會帶回去。”
王寬友露出了如願的表情。
比起小襄,他還是更喜歡陳仰的三觀。
他希望陳仰能走到最後。
王寬友的眼球往一處轉,那個方向是怎麼都看不透的拄拐少年,他的瞳孔開始渙散,慢慢的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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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仰過去查探王寬友的氣息,還有一點。
老集村的那兩個薑大也是一樣。
陳仰把褲腿上沾到的血抹掉,暈了一大塊,他小聲對朝簡說:“當時村長說我們這些人裡麵有一個不是人的時候,我的腦子裡閃過了你。”
朝簡不語。
“薑苗是這個世界的人,我們幾個都有身份號,也是這個世界的公民。”
陳仰說:“隻有你是黑戶。”
所以被薑人當作異類的可能性很大。
“不過我又一想,要是你的話,那一開始的二十五人就沒滿。”陳仰自說自話,說完就把憋在心裡的一口悶氣吐了出去。
下一秒,陳仰就把身體往朝簡那傾斜,奇怪的嘀咕:“那這麼說,你沒身份號,也是這個世界的人啊。”
朝簡卷起衣袖。
陳仰下意識垂眼看去,看到什麼,他眼裡的怪異變成了尷尬。
少年的小臂上有四處手印,硬生生扣出來的。
罪魁禍首陳先生很不好意思:“對不起,我剛才沒留意。”
朝簡把袖子放回去:“以後再扣,麻煩就在一個地方,不要這一下,那一下,很疼。”
陳仰脫口而出:“那我下次輕點。”
話音剛落,陳仰不經意的瞥見了一道紅色的身影,手就控製不住的抓
住朝簡。
然後朝簡的小臂上又多了兩處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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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西雙叫錯了陳仰的名字。
被叫錯名字的人會遇到一些怪事。
陳仰沒打瞌睡做噩夢,也沒做出什麼反常的舉動,他隻是……
看見了薑人!
身世再慘也是厲鬼,高興了殺人,不高興了還殺人,陳仰裝作沒看見的偏頭,用氣聲跟朝簡說:“是薑人,我看到他<了。”
朝簡:“不用管。”
陳仰的眼角捕捉到一塊血紅,呼吸急促的說:“他飄過來了。”
朝簡把陳仰外套後麵的帽子往上一拉,帽子邊沿擋住了他的餘光。
這麼一擋,陳仰僵硬的眼皮恢複了一點,他立即閉緊眼睛。
“陳……薑人……”
陳西雙的聲音在陳仰旁邊響起,他已經接受了自己的死亡,現在是來道歉的,他不是有意叫錯的名字。
“你剛才去哪了?”陳仰閉著眼。
“薑人要跟我做朋友。”陳西雙說了一句,看似答非所問,其實透露的信息裡有答案。
陳仰的心底忽然蹦出一個想法,這裡的鬼魂有它們的世界跟規則,任務者死了就會加入他們。
換一種形式留在了這裡。
陳西雙低落的說:“我沒發現自己已經死了的時候,以為賺了很多,那是假的。”
“那是我給自己編造的假象,其實我隻賺了200出頭。”
就算沒被薑人附身,他還是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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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十分了。
陳西雙依舊蹲在原地,他有事想求陳仰。
“我第一個任務的時候,大家交換了聯係方式,等我回到現實世界想給一個任務者打電話的時候,發現腦子裡的聯係方式是錯誤的。”
陳仰知道陳西雙的心思,也知道他放不下什麼,善意的說:“規則不允許這樣。”
陳西雙先是失望的“啊”了一聲,之後他的雙眼一睜:“我不是任務者,我是鬼啊。”
“試試好嗎,求求你了。”陳西雙可憐的哀求。
陳仰正要讓陳西雙把地址告訴他,想了想,他打開王寬友的背包,找了一支筆,又拿出那個沉重的,承載了好幾條人命跟希望的筆記本。
“你說,我寫下來。”
“謝謝,謝謝謝謝。”陳西雙說了鄉下的地址,還有他大學宿舍,抽屜裡有張銀行卡,裡麵是他打工攢下的錢。
“幫我把這筆錢給我爺爺奶奶,你用什麼說法都好,隻要彆提我,一點都不要提。”
陳西雙嘟了嘟嘴:“要是規則沒把我的痕跡刪乾淨,你一提,老人家萬一想起來他們應該有個孫子……那就不好了。”
陳仰把筆記本跟筆收起來:“你
放心。”
“我放心的!”陳西雙用力點了下頭,喃喃的說,“我放心的……”
他站起來:“我要走了。”
“早晚有一天,你一定會擺脫可怕的身份號,好好過日子,我會給你禱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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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西雙消失了。
陳仰拉上背包拉鏈,回憶起了他跟陳西雙在肯德基的初次見麵,對方的仗義相助。
任務一開始的時<候,他抱的是能幫就幫的態度。
隨著他們展開調查,任務背景變得明朗的同時,陳西雙跟薑人的諸多重合讓他感覺不妙。
結果還是沒能避免。
陳仰看向站起來的小襄:“去哪?”
小襄說:“上廁所。”
“上廁所死的有好幾個,彆去了。”
小襄坐了回去。
她梳理了幾下蓬亂的頭發,視線往在場的唯一一個新人那瞟。
如果拜祖的漏洞沒被發現,這個時間段正是薑大在祠堂抽簽的時候,不清楚會死幾個。
拜祖之後的清算人均額會很凶險,很有可能全軍覆沒。
現在沒了那一道關卡。
小襄靠近新人,音量很小:“希望下次我們還能成為隊友。”
錢秦沒有客套的應聲。
小襄也不在意,她說完該說的就安靜坐著。
沒過多久,周遭的氛圍出現了變化。
因為王寬友不見了。
這一出不在陳仰的意料之中,看來任務失敗了就會消失。哪怕沒死。
規則自行清理。
陳仰兩手抱頭,指尖搔了搔頭皮。
要活著,往下走。
小妹,你要保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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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半的時候,村長仿佛被鬼拎著腦袋似的,一分不差的過來點人數。
五個人還是五個人,一個不少。
所以結果沒有變。
“最後一次清算,五個人,人均額300以上,確定完成了1500的總數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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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那猶如年輕了幾十歲的高亢聲音說完,陳仰眼前的景象就變了,他人在廚房,砧板上是切成兩半的菠蘿。
朝簡站在他身旁。
回來了。
陳仰把王寬友的背包拿下來放到台子上麵,憔悴疲憊的抹把臉:“我去睡覺,菠蘿你想吃就自己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