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仰拿著手機走進衛生間,垂著頭坐在了馬桶上麵,他的腰彎下去,手肘壓著僵硬的腿部看潮濕的地磚。
當初火車站的任務結束後,陳仰根據調查得出一個推論,所有任務者都是青城人,那時候他就已經在想,要是任務沒有儘頭,青城這座城市早晚有一天會變得隻剩下任務者。然後任務者們走著走著都停下了,青城成為一座空城。
後來陳仰每做完一個任務回到現實世界,他的歸屬感都會減弱一分。隨著時間的推移,身邊違和的現象越來越多,三連橋和青城帶給他的陌生感也越來越強烈,懷疑的種子不知不覺生根發芽,變成一棵小樹苗。
直到剛才!
那棵他故意晾著不給養分的小樹苗砰然長成參天大樹,瞬間戳穿他的心臟,他疼過了頭,沒了感覺。
其實陳仰內心深處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他沒有騙朝簡,他確實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真的走到這一步的時候,他還是接受不了。
這就是腦子裡的想法和擺在眼前的事實的本質區彆。
青城是假的,果然是假的。
難怪不真實。
原來是假的啊,難怪……
手機被陳仰攥得潮濕發燙,他換隻手拿,發現那隻手也滲滿了冷汗。
陳仰把兩隻手上的汗擦在了褲子上麵,他站起來走到門口打給朝簡,沒有說話。
外麵的朝簡也沒出聲。
一扇門隔斷了他們的視線和呼吸,卻沒能把他們的靈魂分開。
陳仰啞聲道:“你說吧。”
“我說會很簡單。”電話裡響起朝簡輕描淡寫的聲音,“我是從終點回來找你的。”
這句話看似沒多少字,實際上已經打開了所有疑問的節點。
一:任務有終點站。
二:黑戶就是通關的任務者,什麼時候通關,什麼時候解綁身份號。
三:朝簡之所以走到終點又原路返回,是因為陳仰還在路上。
陳仰背靠著門:“你說詳細些。”
“我吃藥吃的腦子有點鈍,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說起,”朝簡道,“你提問,我回答你。”末了又提醒道,“今晚隻說一點。”
“好吧。”陳仰感覺有密密麻麻的疑點橫衝直撞,誰都想引起他的注意被他翻牌,他隨便抓了一個疑點,“這個現實世界是假的,那真正的現實世界在哪?”陳仰不由自主地說出一句:“該不會是任務世界吧?”
門外沒有聲響。陳仰已經從朝簡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他站不住地蹲了下來,兩個世界竟然真的是反著來的!
“任務世界是真實世界的碎片。”朝簡說。
“碎片?”陳仰滿臉驚愕,那就是說,整個真正的現實世界變成一塊塊獨立的部分,用來充當任務背景?
不知道怎麼回事,“碎片”這個詞讓陳仰有種很可怕的預感。
碎片,碎掉了……陳仰不敢往下想。
門被朝簡打開,他掛了電話撈起陳仰:“好了,今晚就到這,你需要時間平複自己。”
“我不需要。”陳仰煞白著臉嘴硬,“老早就開始預警了,你跟我說青城是假的,我隻會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他把手機塞進口袋裡,語無倫次道,“我隻是難受,出生長大的地方不是真實的,我太難受了,這是正常反應,不想麵對也不行,我睡一覺,睡醒了就好了。”
“嗯。”朝簡把他抱了起來。不是公主抱,是抱孩子那樣。
陳仰的手臂掛在朝簡肩上,胃裡的那一點奶油在往上湧,被他強行咽了下去。很早以前武玉叫他管住自己的好奇心,還說通常情況下,費心挖掘跟裝傻這兩種選擇,後者才是正確的選擇,她說那句話的時候一定已經窺知了一些東西,所以才會給出善意的警告。
陳仰又想起朝簡一次又一次地跟他強調,任何事都有始有終,該來的,總會來,不要著急,順其自然就好,他一邊疑惑不解,一邊告訴自己要聽朝簡的。
於是他忍著忍著,忍到了真相猶如火山噴發的時刻,他眼睜睜看著岩漿朝他噴了過來,退無可退。
現在陳仰看著蒙住真相的那塊布被一點點揭開,他緊張了後悔了,甚至想把揭開的那幾個角按回去,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但是不可能的了,揭開了就按不回去。
“其實我的心理素質比我以為的要好,‘世界是假的‘這個真相我都扛住了,其他的更沒問題。”陳仰摸了摸朝簡頭上的小啾啾。
朝簡抱著他進房間:“嗯。”
“而且我是有預料的,我也猜到了很多東西。”陳仰趴在朝簡肩頭。
“嗯。”朝簡走到房間左側的衣櫃那裡,他用一隻手托住陳仰,另一隻手打開衣櫃,從裡麵拿了兩套睡衣去浴室。
陳仰回過神來的時候,朝簡已經把熱水放出來了,並且正在單手翻架子上的洗漱用品。
“我們怎麼在這?”陳仰一臉茫然,“你要洗澡?那放我下來,我出去。”
朝簡把他往台子上一放:“不是說檢查?”
陳仰:“……”他的視線追著朝簡,“那今晚我們是要……”
朝簡在找牙膏,他打斷道:“沒有買前戲需要的用品,不會做。”
陳仰:“我買了。”
朝簡剛撕開牙膏的包裝,他的指尖一抖,牙膏掉到了地上。
陳仰見朝簡愣在原地,他從台子上滑下來,彎腰撿起牙膏放到對方手裡:“做嗎?”
朝簡繼續撕牙膏的包裝:“你現在的狀態不行。”
“也對,這會我滿腦子都是‘世界是假的’這五個大字,飄來飄去,飄得我頭疼。”陳仰停頓了一兩秒,直直望著朝簡,“那你能幫我把它們趕走嗎?”
朝簡皺眉看他:“你確定?”
乍一看很理性很沉穩,實際快把牙膏掰斷了。
陳仰咬朝簡的下巴:“能不能做到?”
“當然。”朝簡笑了一下,他微低頭,讓陳仰的吻落到自己唇上。
陳仰親了親朝簡,學著他喝醉酒那次一樣,伸出小手指:“那說好了,拉鉤。”
朝簡勾住他的小手指,晃了晃。
然而還是沒做成。
不是因為陳仰臨時改變主意又不想做了,也不是因為朝簡擔心他的閾值出什麼意外不敢碰他,而是因為……雨衣小了。
嗯,小了。
人生往往就是這樣,你都準備好了,它卻能讓你明白一件事:準備好了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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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仰的頭發很短,洗完澡出來基本就乾得差不多了,不需要吹,他找到吹風機,跪在床上給朝簡吹頭發。
朝簡麵對陳仰坐著,泛青的眼眸微闔。
“那盒小的不要了。”陳仰的聲音夾在呼呼風聲裡,“明天我買一盒大號的。”
朝簡的眼皮動了動:“不用。”
陳仰以為朝簡是在怪他連尺寸都弄錯,不上心不用心,他還沒想要怎麼解釋,就聽對方說:“我剛才已經下單了。”
陳仰:“……”
朝簡的眉頭皺了皺:“我應該在回來的路上買好。”
陳仰的嘴角一抽,不怪你,你也沒想到你哥都這樣了還能做。
“不差這一個晚上。”陳仰撥了撥他柔軟的頭發,哄道。
朝簡牽住陳仰的睡衣。
陳仰欲言又止:“那個,咳,我能問你一個事嗎?跟任務無關。”
朝簡放在他睡衣上麵的手倏地收緊:“你自願的。”
陳仰被那股力道帶的往朝簡懷裡一栽,他關掉吹風機,神色複雜道:“你怎麼知道我要問什麼?”
朝簡的眉眼被潮濕的發絲遮住,輪廓生出幾分淩亂的美感:“當初你跟我……”他的眉峰攏起一片陰影,頭偏到一邊,耳根染了層薄紅,“是你讓我弄你的,我不會,還是你教的我。”
陳仰呆若木雞,天知道他隻是好奇,為什麼他跟他對象之間,他是下麵的那個,而且好像一點障礙都沒有,很自然。
沒料到會聽見這麼……陳仰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來形容他的心情。
“你如果不信可以試試,那盒小的你能用。”朝簡的唇角抿直。
陳仰腦補了一下那個畫麵,不行,Y不起來,沒感覺。他一言難儘地歎口氣,我是個gay,還是個o,我今晚才知道。
“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是身經百戰的老哥哥,你是小嫩肉?”陳仰艱難地問了一個問題。
朝簡的麵部一黑:“你是理想的巨人,現實裡的矮冬瓜。”
陳仰:“?”
朝簡睨了他一眼,之後就把目光挪開:“你隻教我怎麼進去,其他的你也不會,你是死要麵子裝作很懂,說什麼哥哥教你,不要怕儘管上,實際上你隻會些理論知識,我是你第一個實驗對象,也是最後一個,因為你說我很厲害,你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陳仰捂住了朝簡的嘴巴,他背上的汗都出來了,燥的。
房裡靜下來。
陳仰看著朝簡瞳孔裡的自己,他有一點暈眩:“你都告訴我了,我還是一點都想不起來。”
“沒關係。”朝簡說。
陳仰無力道:“要是我永遠都想不起來怎麼辦?”
“沒關係。”朝簡吻他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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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仰以為自己今晚要睜眼到天亮,誰知道他躺下沒多久就睡著了。
朝簡把手臂從陳仰腦後抽出來,他下床吃藥,翻手機看靳驍長的信息。
靳驍長:順利?
朝簡擰蓋灰白色的藥瓶。
靳驍長:藥一次兩粒,不能多吃。
朝簡的掌心裡躺著五粒藥。
靳驍長:我會把你的用藥量告訴青青,再讓他轉告給陳仰。
朝簡將手機大力扣到桌上,他看看手裡的五粒藥,看看床上熟睡的人,沉默了會就把三粒藥放回瓶子裡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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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仰和朝簡第二次聊任務相關是在兩天之後。
兩天的間隔是朝簡的意思,儘管陳仰的情況已經很合適了,但他依然很謹慎。
陳仰盤腿坐在沙發上,手裡是他的那本《量子論之意識與世界的關係》,他把書往坐在他對麵的朝簡腿上拍拍。
“這本書是我的。”陳仰用篤定的姿態開場。
朝簡剝瓜子米:“嗯。”
“019是我自己的身份號。”陳仰又說。
朝簡還是那個音節:“嗯。”
“那個李躍是我幻想出來的人。”陳仰的語氣很平靜。
朝簡道:“李躍是真實存在的,他就是你。”
陳仰呆住了。這兩天他把以前所有的疑點都整理了一遍,基本都疏通了,水到渠成,他覺得自己不論聽到什麼都ok,結果還是出現了措手不及的一麵。
“你曾經做任務都用‘李躍’這個名字。”朝簡把剝好的瓜子米給他,“隻有少數老隊友才知道你的真名。”
陳仰看著手裡的瓜子米,好一會才說話:“我第一個任務是什麼?”
“你第一個任務我不清楚,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已經是很有經驗的老任務者了,我是新人。”朝簡又抓了一把瓜子開始剝起來,“你教我做任務,一路帶著我。”
陳仰挑眉:“非親非故的,我乾嘛對你那麼好?”
“你說我是照著你媳婦的樣子長的。”朝簡慢悠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