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會春是在第二天下午快四點的時候過來的。
當時天色已經有點暗了, 陳仰站在陽台的櫃子前整理裡麵的雜物,小區裡突然傳來機車的轟鳴聲。
宛如一頭凶猛的老虎闖入這片老城區,咆哮著展示它的威嚴和雄風。
陳仰把手裡的舊鼠標墊塞回櫃子裡, 他幾個大步衝向護欄邊沿,視線往下探去。
一輛黑色機車逆風而來, 車型的線條流暢而冷酷,所過之處泥雪飛揚。
機車停在樓下, 女人摘下頭盔,揚起乾瘦的脖頸,甩了甩一頭枯黃長發, 她翻身下來, 動作瀟灑利落, 整個人像是自由旅人和囚徒的合體。
陳仰不禁感歎,丁會春真是個奇女子。
丁會春這趟來沒帶她的長煙鬥, 隻在身前斜挎了個黑包,用來裝盆栽的, 她踩著黑色皮靴上了樓,敲響陳仰家的大門。
“朝簡呢?”丁會春看了看穿一身家居服的陳仰。
“在燉湯。”陳仰帶上門給她拿棉拖。
丁會春聞著從廚房飄過來的老雞湯味道:“……他會?”
“會啊。”陳仰說,“最早的時候他確實不行,後來就會了。”
“他以前連米飯都煮不熟。”丁會春看著陳仰。
陳仰也看著她, 眼神有幾分迷茫。
“不重要。”丁會春換上棉拖,拿掉黑色斜挎包隨意丟到鞋櫃上麵,她瞥瞥用一雙琥珀色的小眼睛好奇地瞅著她的小白狗,“這就是03?”
陳仰回了神:“對。”
丁會春說:“我對狗毛過敏。”
陳仰還沒做出反應,就聽她說:“不過這感覺不壞。”
丁會春進了客廳, 陳仰見她彎腰抱起小狗,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止是幸福跟快樂感才會讓人覺得自己還活著, 難受跟不舒服同樣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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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會春記得朝簡笑著和隊友們打招呼的情形,也見過他斬殺怪物的狠厲,堅持背起屍變的隊友的不放棄,卻沒見過他係著圍裙切薑絲的樣子。
還彆說,挺像那麼回事。丁會春在廚房門口欣賞,正當她準備拿出手機拍兩張的時候,朝簡側身看她,手裡的菜刀被他一甩,刀刃立在了砧板上麵,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丁會春灰白的唇抽了抽:“您繼續。”
客廳裡,陳仰紮起腰果的袋子,他看到丁會春從廚房那邊過來,瘦得像麻稈的長腿邁得很大,像是走慢點就會被抽。
“怎麼了?”陳仰問道。
“你男朋友做飯的時候怪害羞的。”丁會春從果盤裡抓了一把原味瓜子。
“……”陳仰把垃圾簍放到她麵前,坐在她旁邊陪她嗑瓜子。
聊了一會,陳仰知道丁會春以前的身份號是02117,他的一些隊友也是她隊友,譬如文青,鄭之覃,喬小姐,香子慕。
丁會春跟他們都是有過一兩次合作的普通隊友,不是交情很深的戰友,做完任務出來以後沒有交集。
“每個任務裡的成員重複的幾率不大,”丁會春說,“我們之所以有這幾個共同隊友,是因為大家都二次重置了,有過比較多的隊友。”她更改道,“除了文青,他是個例外。雖然他沒重置過,但他的任務量比很多重置過的都要多。”
陳仰點了點頭,他跟丁會春有共同隊友,然而他們卻沒合作過。他問道:“你有沒有被重置?”
“有。”丁會春雲淡風輕,“我第一次停在第三十二個任務,第二次是在第九個任務裡遭遇隊友背叛,朝簡救了我一命,之後我做了十來個任務通關。”
“有煙嗎?”丁會春緊接著問。
陳仰去拿了煙盒跟打火機過來:“任務做多了是什麼感受?”
“沒感受,吃飯喝水一樣。”丁會春撥開煙盒,“朝簡跟你說了我的身份吧,我手裡有份名單。”
陳仰的呼吸一頓。
“通關者的名單。”丁會春捏住一支煙放在鼻子前麵聞聞,“具體不能說,違規。”
“其實‘閾值’這個詞也不能提,我們能告訴你也是因為找到了規則裡麵的漏洞,想辦法讓那個詞躲開了它的檢測,其他的不能透露了,我不敢冒險,我還在找我的親人,需要那個身份帶來的特殊福利。”丁會春似是不太習慣抽陳仰的煙,她吸一口咳嗽兩聲,咳得脖子上的血管一鼓一鼓的,泛藍的眼白多出一抹血色。
陳仰遞過去一杯水。
丁會春擺擺手:“回歸正題,朝簡是目前的通關人員裡麵,唯一一個沒重置的。”陳仰維持著把水杯放回茶幾上麵的動作,背脊有點僵,朝簡是沒死過,可他卻被命運之手拽到死亡邊緣,掐著他的脖子將他拖行過無數次,最終落了嚴重的心理疾病,一輩子都好不了。
當然,都不容易。
通關的,不通關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故事裡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幸與不幸。
“朝簡說最後一關是單人任務,全是幻境。”陳仰剝著瓜子。
丁會春道:“他是根據我和他小舅,以及他的情況來推測的,我們三人的最後一關都是單人行。”
“也不能說是單人行,當你進一個幻境以後,你就是其中一員,而幻境裡的人事物在那個背景下都是真的。”丁會春脫掉皮衣放一邊,露出裡麵的單衣,她太瘦了,鎖骨根根凸起。
陳仰心不在焉地摳著瓜子皮,朝簡最後一關的所有幻境都和他有關,任務是一次次目睹他死亡。那他呢?
“大概會有哪些幻境……”陳仰自言自語。
“因人而異。”丁會春說,“你的人生有什麼,幻境裡就會有什麼。”
“人生不都是假的嗎?”陳仰問完倒吸一口氣,不對,重置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這麼說,最後一關是走馬燈?!
陳仰有些晃神,難怪之前他問朝簡以前做任務是什麼樣子,朝簡說如果他很想看,也許就能看得見。
原來是這麼回事。
陳仰把被他掰碎的瓜子米送進嘴裡,朝簡的世界隻有他,所以每個幻境都圍繞著他展開。
對朝簡來說,不論是希望還是絕望,都是他這個哥哥給的。
“有個事我想問問你,我的記性有時候很清晰,有時候很模糊混亂,這個現象最近越來越嚴重了,做夢也是,我會夢到曾經的隊友。”陳仰說。
陳仰沒跟朝簡討論,因為他看得出來,朝簡的沉穩背後是痛苦跟焦慮不安,他得儘量少給朝簡一些壓力。
“正常現象。”丁會春把煙灰彈進垃圾簍裡,“閾值衝到了一個界限就會影響到記憶。”
陳仰搓指尖,果然是這樣:“那被報名審核這塊……”
“你就當是一個普通任務。”丁會春說。
陳仰:“啊?”審核怎麼跟任務掛鉤?任務裡有打分的評委?
“等到了進去的那天,朝簡會跟你說的。”丁會春清瘦的下巴朝著廚房的方向偏了偏。
“行。”陳仰把半天都沒剝多少的瓜子放回果盤裡,他喜歡吃瓜子卻不喜歡剝的習慣是被朝簡養出來的,改不了了。
“最後一關沒禁忌,輸贏都要看自己的信念。”丁會春沒什麼惡意地說,“當然,你也不一定就能通過審核。”
“……”陳仰詫異道,“還能通不過?”
“審核任務的標準和規則相關我不便說。”丁會春道,“你等朝簡告訴你吧。”
陳仰換了個問題:“那通不過審核會怎樣?”
“通不過審核就進不了最後一關,那會有兩種結局,一,死在審核任務裡,二,做完審核任務出來,繼續做任務往前走,等閾值再次達線被報名。”
陳仰“哦”了聲:“我明白了。”
丁會春挑了挑淺淡稀疏的眉毛,陳仰的內心比她上次見的時候還要強大。
朝簡失去過一次,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了,所以即便陳仰足夠獨當一麵了,他依舊不放心。
“花苞開過花了就會變回種子?”陳仰突兀道。
“嗯。”丁會春說,“最初朝簡找到我,問我借了閾值種子,我把它和你綁定在了一起,開花之時就會自動解綁,格式化。”
陳仰點點頭,丁會春要把閾值種子留給自己的親人。
“我有幾個朋友有精神創傷……”陳仰看著丁會春,麵露懇求之色。
“你把他們的地址發給我,我會定期寄熏香給他們。” 丁會春沒等陳仰說完就給了答複,她不與人打交道,這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陳仰感激地笑道:“謝謝。”
“也謝謝你借我閾值種子。”他又道。
丁會春接受了陳仰的謝意,因為如果她不接受,這很有可能會成為陳仰的一個心結。
而心結是幻境的中心點。
丁會春看一眼從廚房出來的朝簡,但願他能被陳仰帶離深淵和苦海,回到明媚陽光下,做回從前的那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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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會春沒帶走花盆,她隻是把花苞□□用袋子一裹,再往包裡一揣,十分的簡單粗暴。
花盆留了下來。
朝簡把它洗乾淨,描摹了幾遍上麵的畫。
陳仰看不下去地說:“咱不摸了行不行。”真的太醜了畫的。
“出去了我教你畫彆的。”陳仰哄道。
朝簡這才放下花盆。
陳仰以為幾天內就能進審核任務,他等著等著,等來了聖誕,元旦,快過年了。
於是陳仰知道等是等不來的,他靜下心來好好玩遊戲。
陳仰玩得抑鬱的時候,發現朝簡並沒有要安慰他的意思,他便學著自我緩解。
後來陳仰不知不覺就適應了遊戲的畫風,接受它的前半部分陽光,生機勃勃,後半部分黑暗,死氣沉沉。
再後來,Seven死得滿屏幕都是血的時候,陳仰在吃火龍果,心靜如水。
對門的文青又飛國外當邵家小少爺,他很忙也很閒,群裡隻要有個動靜就有他的份。
群成員多了一個趙元,群裡嗨到什麼程度呢,嗨到朝簡把他和陳仰的群消息提示音都給屏蔽了。
年輕人熬得了夜,有時候陳仰半夜起來上廁所一看手機,趙元跟鳳梨酥還在聊,他也是服了。
陳仰找了個晴天和朝簡一起上街,他拿著一根玉米棒邊走邊吃,聲音模糊:“本來我們還說好了,明年你陪我找份工作。”
“計劃趕不上變化。”朝簡一隻手放在陳仰的肩背上麵,掌心扣著他的後腦勺。
“是啊。”陳仰把沒吃完的玉米棒扔進了垃圾桶裡。
朝簡皺眉:“我沒吃。”
“我啃成那樣了,你還要吃?”陳仰沒控製好自己的音量,旁邊偷看朝簡多時的幾個女生一臉呆滯。
陳仰要拉著朝簡走人,忽地聽他低聲來一句:“你吃一條臟兮兮的蟲子的時候,都記得把一半分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