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軍的相親對象是在二十分鐘後來的,看上了陳仰。
確切來說,是曾經的陳仰。
陳仰發現對於這個結果,孫文軍跟香子慕都見怪不怪,就連那時候的他自己也是一副習以為常樣。
“其實說句良心話,作為女同誌,我覺得孫大哥更有魅力。”香子慕嚼著杯子裡的檸檬,眼皮都不帶眨一下。
陳仰看著自己把手臂搭到結完賬回來的孫文軍肩上,笑得很欠:“我作為男同誌,也那麼覺得。”
香子慕跟孫文軍告狀:“你看他得瑟的!”
孫文軍揉了揉她的頭發:“我們家家小仰仰的異性緣的確很好。”
“但就是沒對象。”香子慕嗬嗬。
“……”
陳仰跟著三人逛街,下午和他們一起去了一個小區,也就是香子慕的住處。他在那見到了康複院的小護士,香月。
香月是娃娃臉,肉肉的,手按下去都有個小坑,他的臉型骨相都不像他姐姐,隻是眉眼有點相似。
“仰哥!”香月跳到那時的他身上,跟個孩子似的纏著他,要他教自己打遊戲。
“教不了,另請高明吧。”
香月被拒絕也不氣惱:“你帶我飛,我幫你找女朋友。真的,我同學裡麵有長得很萌的,仰哥你看了絕對喜歡!”
“你仰哥不喜歡萌小孩。”
“嘖嘖,上次我翻手機相冊整理照片,其中有個抓拍到的路人頭上紮了個小啾啾,你多看了兩眼,還要我往下說嗎?我都害臊。”
“臭小子,你臊個屁啊,行了行了,坐好,上遊戲,帶飛。”
一旁的陳仰扯扯嘴皮子,敢情他以前就喜歡小啾啾。
朝簡的頭發也是特地留長的。
過去的自己玩遊戲很牛批,操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陳仰麵無表情地旁邊看著,現在的他技術要低好幾個層麵,重置就重置,怎麼連遊戲水平也給他削弱了。數據都是隨便改的嗎,負責這方麵的專員是憑什麼改,看心情?
陳仰想了一些沒意義的事情,繼續麵無表情地旁觀自己在遊戲裡當大佬。
還有香月,那眼神就跟看見戰神一樣,崇拜得不行,恨不得就地跪下來拜一拜。
這時的香月就是個普通的大男孩,他從小身體就不好,家裡聽了算命的話,給他取女性化的名字,讓他穿女裝,把他當女孩子養,希望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香月成年後使了很多招,連出家當和尚這招都用了,最後才穿上男裝做回男孩子,他還想把名字改掉,家裡堅決不同意。
家裡很怕他的命格受損,出什麼意外,姐姐香子慕跟他一起住,負責照看他。
香月衝廚房大喊:“姐!來瓶可樂!”
陳仰聽到把頭發扒成雞窩的自己也抖著腿喊了一聲:“妹!來瓶汽水!”
廚房裡的香子慕在切橙子,沒好氣地吼:“自己沒長手啊?”
香月縮縮脖子,小聲吐槽:“我同桌的姐姐是個清冷掛的,有女人味還仙,哪像我姐,長了張女神臉,卻是個女神經。”
陳仰望著站在廚房交談的香子慕跟孫文軍,無聲呢喃,這樣多好啊。
香子慕重置後忘了弟弟,後來做康複院B區的任務才認出他,和他相認的……姐弟倆一個累了,不想走了,一個做了任務點的NPC。
還是曾經好。
重置雖然是二次生命,卻拿走了太多東西,替換了太多東西,即便走過終點,也不可能恢複原樣,回不去的,都回不去。
陳仰抿嘴,天下果然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
一個水嫩多汁的大橙子被孫文軍四人分了,陳仰看他們吃,他看了會,試探著拉開距離,發現可以在屋裡走動,就隨意打量了一番。
香家的家境不錯,姐弟倆的公寓不便宜,家裡的擺設也是樣樣精致。
陳仰走到陽台,俯視下麵的五澄湖,這會兒臨近中午,微風徐徐陽光燦爛,湖麵上凝聚了無數個小金點,他想起了自己的那兩個大鑽石。
陳仰捏捏空蕩蕩的無名指,如果出去了,他就……
一陣陣花香撲進陳仰懷裡,他環顧陽台,入眼是一株株一簇簇鮮豔的花,跟小花園一樣。養花殺手看得很是感慨。
陳仰看著湖水想,這裡確實跟仙境似的,清晨黃昏往這一坐,什麼都能忘掉,眼前心裡隻剩下大自然的美好風光。
“怎麼不是一樣的?”
客廳裡傳來自己困倦的聲音,陳仰回頭,他聽到香月說:“一樣的沒意思啊,這是我在店裡挑的最好看的啦,你們要不要啊?”
什麼東西?陳仰抬腳邁進客廳,走了幾步徒然停下來,雙眼驚愕地睜大。
沙發前的茶幾上放著三個日記本,不同色不同圖案,共同點是都是新的,都是香月買的。
最上麵的那本就是……
陳仰快步衝過去,他瞪著上麵那個藍本子,頭腦發脹呼吸急促,這不就是從他背包裡消失了的日記本嗎?
這本子是去年香月親自送到他手上的,他翻來覆去研究了很多遍,依舊不明白裡麵的線索代表著什麼。
所以說……
陳仰緩緩蹲了下來,本子是香月曾經買給他的,後來被他弄丟了,香月又找到他,把本子還給了他。
那時香月對他說:封皮這麼舊了,一定很重要吧,先生以後不要落下了,不然丟了就不好找回來了,到時候隻能後悔。
他怎麼回的呢,他好像是嗯了聲,然後說:你說得對,我會好好保管的。
本子被送回了他手上,可他忘了自己記的是什麼,談不上後悔,就是覺得遺憾,很想記起來。
陳仰看著臥倒在沙發裡的自己把腿伸到茶幾上麵,用腳夾起那個藍本子,夠到手裡,嫌棄地嘩啦嘩啦翻頁:“小弟啊,你仰哥畢業好多年了,這玩意能乾什麼用,折紙飛機都嫌軟,紙板就更用不上了。”
“當然是寫日記啊,這是個好習慣,生活的點點滴滴都在等我們記錄,乾脆就從這本開始吧,等你寫完了我還給你買,你寫多少年我就給你買多少年的本子,真的,仰哥,你很快就要步入更年期了,後麵是老年期,老年癡呆,你不慌嗎,我都替你……”香月熟練地躲開他仰哥的腳,一溜煙地跑沒了影。
香子慕把弟弟不好意思說出來的話透露給兩個搭檔:“他覺得老是收你們的東西不好,就想也給你們買點,可是又不知道買什麼,把他給糾結的,最後買了這個。不是我的主意啊,我全程沒參與,我都沒想到自己還有一份。”
“小孩子的世界單純,想法簡單。”孫文軍對寫日記有了點興趣,“挑一本吧。”
香子慕拿了個紅皮的。
陳仰的腦中閃過什麼,表情變了變,小鎮那個任務裡麵,香子慕用來寫樂譜的本子就是這個。
“仰哥,你可以拿來記隊友,你朋友多,總會忘記。”香子慕笑著說,“都記下來。”
“那太多了,太費神。”
孫文軍平淡地提議道:“記走了的吧,就當個紀念。”
陳仰遲緩地轉過頭,恍惚著看向孫文軍,又去看覺得主意不錯頻頻點頭的自己。
“就這麼辦!”這一刻的自己下了決定。
陳仰的喉頭顫動,原來每條線都不是線,是被規則篡改掉的人名。
香月給他的時候,本子前幾頁的線條少,後麵越來越多,有的一頁劃了幾十道線條……
那我到底送走了多少個隊友啊。
“第一頁我打算想個有逼格的座右銘,讓阿景給我寫,他的毛筆字帥。”
陳仰聽到眼前的自己那麼說,他動了動蒼白的唇,你想不出來。因為後來的我拿到的時候,第一頁是空白的。
.
下午阿景過來了,這是陳仰第一次見到武玉重置後的對象,也是鄭之覃重置後的隊友之一。
阿景和陳仰想象的不一樣,他非常乾淨,眼裡保留著對世界的好奇和敬重。
這樣一個人,已經二十九了,身上沒有半點被紅塵俗世汙染的痕跡,他活在自己的童話世界裡麵,充滿童真。
阿景看上了香子慕家旁邊的房子,陽台挨著陽台,不用串門就能說上話。
“姐,景哥真的不是暗戀你嗎?”香月小聲說。
“你懂什麼,你景哥不是凡人。”香子慕敲弟弟腦殼,“女人跟愛情對他來說,都是俗物。”
香月嗬嗬噠:“男人才更懂男人。”
“你算什麼男人,毛都沒長齊。”香子慕不留情地打擊弟弟。
香月跑去找仰哥哭訴。
他仰哥這回沒站在他那邊:“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看到誰年齡相貌不錯就想著磕CP,那麼能磕,怎麼不去嗑瓜子。”
“我哪有那樣啊!”香月一臉的委屈。
“哪有那樣?你連我跟你小文哥的CP都敢磕,還把你姐加入進來,來個大鍋燉,信不信我把這個事告訴你姐,讓她抽得你屁|股開花?”
香月二話不說先對著自己屁股拍兩下:“我抽過了,不敢了,求原諒!哥,帥哥,大帥哥……”
“還有呢?不知道在前麵加上全世界,全宇宙?你一個在讀大學生,詞彙量這麼貧瘠的嗎?”
“……”
後麵點的陳仰翻白眼,他瞥到阿景蹲在陽台角落嘀嘀咕咕,就奇怪地上前查看。
阿景在和一隻小蟲子說話。
那蟲子是花上麵的,不知怎麼掉到了地上,肚皮朝上,它想翻過來,卻怎麼都不成功,就很滑稽。
阿景捏住它胖乎乎的身子,把纏在它小粗腿上麵的細藤蔓拽掉。
“世界很好看也很危險,在沒長大前就不要亂跑了。”阿景將小蟲子放進花盆裡。
這一點讓陳仰有些意外,他以為阿景會直接把蟲子放到花葉裡麵。
“順著花莖往上爬吧,爬到大葉子上去,累是累點,但你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點代價,這樣才能長記性。”阿景托著腮看小蟲子,絲毫不感覺無聊,他能這麼看一下午,看一整天。
“房子買下來以後,我想把客廳和陽台都打通,改造成水簾洞,你覺得怎麼樣?”阿景說。
陳仰下意識地開口:“你過的舒服就好。”
話音還沒落下,後麵就傳來孫文軍的聲音:“家裡會不會弄得濕噠噠的?”
“都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我想怎麼高興怎麼來。”阿景輕笑。
孫文軍摘下眼鏡,食指跟中指並攏,指尖按著眉心揉了揉:“太消極,這不好。”
“消極嗎?我不覺得。”阿景湊近一朵杜鵑花,聞了聞,他糾正道,“我是在珍惜每一天。”
“不如你和我們一起做任務,互相有個照應。”孫文軍都忘了自己是第幾次發出邀請。
阿景也記不清是第幾次回絕他的好意:“隨緣吧,碰到了就合作。”
“凡事都有兩麵性,不是非黑即白,搭檔多跟沒搭檔,都是有利有弊,”阿景阻止孫文軍往下說,“文哥,我喜歡現在的節奏。”
孫文軍把眼鏡架到鼻梁上麵:“好吧,我尊重你的選擇。”他見阿景數葉子玩,便回了客廳,不多時出來,遞過去一袋小熊橡皮糖。
“是小仰給我買的?”阿景欣喜地接過來,快速拆開。
“不然還能是誰。”孫文軍說,“就你跟他喜歡吃這些小玩意。”
“他什麼都吃,我隻吃這個,不一樣。”阿景撕咬著橡皮糖,就跟吃什麼美味一樣,嘴角跟眼睛都大大地彎了起來,很幸福很開心。
孫文軍:“……”
陳仰蹲在阿景旁邊,和他一起麵對著一片花草。
“我正在往終點走。”陳仰說,“不知道還有幾步,我看不見,摸不到,隻能往前走。”
“我希望走快一些。”他垂下眼睛,“好累啊。”
“累了就歇歇。”耳邊響起阿景輕柔的聲音,但他不是對陳仰說的,他在對那隻還沒爬回家的蟲子說。
“不敢歇,我怕我歇了,就找不到路了。”陳仰說,“要是我找不到路,朝簡會死的,他會哭死。”
“會找到路的,不要怕,你很勇敢。”阿景微微笑了一聲。
陳仰也笑:“我不勇敢,我也沒做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我隻是想回家而已。”
“對,就這樣,走吧。”阿景用一片枯葉輕碰蟲子,他吃了幾塊橡皮糖,從身前的小包裡拿出一把口琴,銜在天生微翹的唇邊。
一段輕而悠揚的曲調緩緩流淌而出。
風很溫柔,日光很溫柔,吹著口琴的男人也很溫柔。
陳仰眨了下眼睛,視野裡一片昏暗,周圍慘叫連連,阿景靠在牆上,脖子被一個鐵鉤鉤住,大股大股的血噴湧而出,他再眨眼,阿景栽進他懷裡,手無力地擦過他的衣服倒了下去。
“阿……阿景?”陳仰滿臉都是血,溫熱的,從阿景身體裡噴過來的。那些血水還在往他下巴上淌。
阿景的口中吐出幾個血塊,他發出模糊的,不完整的音節:“小,小仰,幫,幫我……”
“幫你什麼,你說。”陳仰腦子裡的神經一抽一抽地發疼,他彎下汗涔涔的腰背,把耳朵湊過去,“你說,我在聽,阿景你說。”
阿景一張嘴,喉嚨裡全是咕嚕咕嚕往上冒血水的聲音,他吃力地動了幾下被血染紅的唇,沒了呼吸。
陳仰隱隱聽清了他生前的最後一句話。
――幫我把眼睛閉上。
陳仰像是哮喘病人一樣,艱難地做了幾個大喘氣,情緒被他一再壓製,他捂住阿景僵硬瞪大的雙眼,抖著手一點點往下抹。
其實認識阿景的是過去的他,不是現在的他,可他還是悲痛萬分。
那麼善良單純的一個人。
陳仰無意識地按著阿景脖子上不斷噴血的窟窿,發現他們身處一條長廊,對麵牆上的宣傳圖讓他瞳孔猛縮。
這裡是康複院B區!
四樓!
直接從人生的第三個節點來到了第四個。
歲月靜好毫無預兆地切換成殺戮場,陳仰首次體會到了Seven遊戲真人版的絕望殘酷。
“仰哥!”一個方向傳來香子慕撕裂的喊聲。
陳仰循聲轉頭,他看見了前一刻還在客廳說笑的香子慕,孫文軍,三月三人。
孫文軍的臉上有一條猙獰的血口,肉少了一大塊,深可見骨。香子慕的上身有一大片血跡,都看不出來哪裡受傷了,被她緊緊攥著的香月看起來沒受傷,隻是眼神空洞,那樣子很明顯是嚇傻了。
他們三人身後是一部電梯。
陳仰混亂的記憶不受控製地被一雙無形的大手強行撥開,肆意翻找,緊接著,有一處片段攤在了他麵前。去年火車站的任務之後,他來康複院找張琦,對方帶他去見他的主治醫生,也就是他認為被李躍取代了的孫文軍,之後穿過長廊的時候,他指著一處說自己記得那裡有部電梯,張琦說沒有。
那電梯的方位就是他眼前的這部。
原來當時他所謂的“記得“是因為,他重置前的痕跡沒被規則清理乾淨。
C區的那個地方是牆壁,B區的那裡才是電梯。
陳仰背起阿景的屍體,迎上孫文軍三人,他在康複院C區的病房號是A-401。
B區也有個401,陳仰經過時往裡一瞥,沒有人,床上地下都是血,那個量像是把兩個成年人體內的血放乾了。
“景哥……嗚嗚,景哥走了……”香月哭得不能自已。
香子慕用沾著血汙的手捂住弟弟的眼睛,嚴厲又心疼地訓道:“堅強點!”
陳仰在孫文軍跟香子慕看過來時,默契地把阿景放進一個空病房裡麵,他還沒站直身體,外麵就傳來他熟悉的聲音。
“小仰仰――”
陳仰的呼吸一停,轉而變得粗重,是喬姐!她不是已經……
喬姐停在了公交的那個任務裡,看來走馬燈的時間線不是從頭開始的,而是錯亂的,康複院B區的任務在公交之前。
喬小姐一身弑殺地出現在病房門口,左眼被一道血痕劃破,傷口將她的臉斜斜地一分為二,她隨意抹掉嘴邊的血跡,笑得疲憊又狂肆。
“小仰仰,我們運氣背啊,上回第一次合作就有個殺人狂魔,這次是一打。”
“上回是哪回?”陳仰用咳嗽聲掩蓋自己的情緒。
“公交,紙人那次啊,我最後一個任務是殺人狂魔,陷阱題,我以為答案是所有參與的任務者,你跟我的想法不同,你說答案是砍掉殺人狂頭的那個人,最後我聽了你的,通關了,死裡逃生。”喬小姐挑了挑沾血的眉毛,“怎麼,忘了?”
陳仰腦子一白,喬姐不是停在公交那了嗎?為什麼會這樣?哪裡出錯了?
他知道了!
他想起來了!
三連橋的時候,朝簡說喬姐曾經救過一個孕婦,被吃了,那她應該是停在了那裡才對!
因為她如果隻是被吃掉了一部□□體,還留著一口氣離開,朝簡就會說“婦人想吃掉她”,而不是“把她吃了”。
陳仰用力咬了一下食指關節,什麼都可以是假的,唯獨朝簡不是,他可以被信任。
所以,這個現象隻有一種可能,喬姐剛才說的是真事,她完成了公交的任務,後來在某個任務裡死於被她接生過的孕婦手中。
至於他看到的喬姐在公交上的結局,那是他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