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仰想笑,如果他上一個走馬燈篇幅裡的喬姐沒任務失敗或者主角就不是她,那他還會繼續以為這都是真的,一切所看所聞都是真的。
規則又讓喬姐出現在他的走馬燈裡,它這麼安排,是在明確地告訴他,走馬燈不全是走馬燈,還有幻境混在其中。
規則像是在哈哈大笑著跟他說:“傻逼,這是最後一關啊,你以為你看電影一樣回顧完過去的一些重要節點就能出去?想得美,我的目的是要你分不清走馬燈和幻境,那才是最後一關的真正意義。”
陳仰麵對流血流淚的老隊友和搭檔,垂在褲縫邊的手指握成了拳頭,他現在確實已經分不清了,分不清哪部分是曾經真正發生過的,哪部分是幻境,幻覺。
隻有走出終點,才能記起真實的記憶。
陳仰咽下喉間的鐵鏽味道,沒事,不管規則要他看什麼,他看就是,不要管真假。
不行!他做不到!陳仰的閾值不斷下降,眼底的理性隨時都會支離破碎,他會控製不住地想要辨認真假,再一一挑出來分成兩個區域。
這會讓他的精神崩潰。
陳仰聽到了孫文軍的喊聲,他的身體習慣了老搭檔,不自覺地跟了出去。
當他遺漏掉,朝簡對他透露的有關喬姐的死的那一刻,他的精神就出問題了,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大意了,他光顧著看過去的一幕幕,為過去喜怒哀樂,沉入了進去,沒費心揣測規則的套路。
陳仰被濃鬱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籠住,胃裡有酸水往上湧。朝簡的最後一關全是幻境,丁會春是人生有什麼,走馬燈就有什麼,他自主地認為朝簡之所以那樣,是因為進去的契機導致的,而他自己會跟丁會春一樣,走馬燈就隻是走馬燈,可實際上他是各占一半。
每個人最後一關的設置都有不同……
陳仰的眉心緊緊蹙在一起,原以他不忘初心就可以了,現在看來,是瘋了還能保持初心,那才可以通關。
嗬。
陳仰望著長廊這一堆那一堆的血肉和內臟屍骸,這是假的吧,一定是假的,都是幻境。
“不要當真,不能當真,這肯定是假的……”
陳仰喃喃自語,下一秒就本能地衝向孫文軍,擋下了甩到他脖子動脈那裡的鐵鉤。
小臂被當場鉤穿!
就像是給豬肉削皮一樣,那鉤子在他的皮肉裡扯拽了一下,皮跟骨肉直接分離。
“不用管我……”陳仰哆嗦著看痛苦不堪的孫文軍,牙齒打顫,“去值班室。”
孫文軍還要說什麼,陳仰一個眼神過去,他就不動聲色地側身,抓著匕首的長臂猛然一揮,匕首割掉了藏匿在角落的病人的脖頸。
這是搭檔間的配合。
陳仰任由孫文軍將他血流不止的小臂傷口裹起來,他進來的時候是任務後期,線索背景全都查出來了。
B區作為任務者的重置地,是所有任務背景裡的重中之重,會有不同的劇情設置。
這批任務者們進來的時候,一樓大廳全是醫生護士的屍體,病人暴|亂了,任務從逃亡開始,他們要衝上五樓,找到一個曾經死去多年的老護士,把她護送到一樓值班室。
到了零點,她就會搖著鈴鐺上樓,給那群害怕她的病人們喂藥。
病人們就會安穩下來。
誰知大家犧牲了大半隊友,好不容易找到任務目標,將其護送到四樓的時候,有個任務者在崩潰之下失心瘋,誤殺了那個老護士生前養的狗。
那狗就是03的媽媽。
它和它的兩個哥哥現在還不知道在哪,找到它們,興許還有一線希望。
據說它們平時喜歡在值班室玩。
所以大家現在要去那裡。
麻煩的是,那群暴|亂的病人會在樓裡出動,他們都有鐵鉤,甩出去,鉤到哪,都是一個洞。
“小心!”陳仰瞥到什麼,對著喬小姐大喊。
喬小姐腳踩牆,身體騰起,一個淩空翻身騎在了那瘋病人的肩頭,扭住他的脖子。
“哢嚓”一下。
喬小姐跳下來,視線從陳仰斷掉的小臂上掃過,她沒說什麼,哢哢幾下砍掉了地上那具屍體的四肢。
隊伍裡剩下的都是陳仰的熟人,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大刀在等著他。
陳仰挨個看幾個傷痕累累的隊友,隱約猜到了某個可能,被他強行忽略了。
任務者的屍體很快就消失了,阿景也是一樣,樓裡留下的都是NPC的屍體零件,血糊糊地灑了一路。
陳仰下到一樓的時候,肩上又多了一個血洞,救香月救的。
這是香月的第一個任務,對他來說太難了。無論是腦力還是體力武力,他都跟不上。
要不是他姐姐和姐姐的搭檔護著他,他開局就死了。
一樓靜悄悄的,屠|宰|場一般。
隊伍裡隻有香月的哭聲,大男孩的心裡防線徹底崩塌,遊戲和作業都離他遠去,死亡和恐懼滲進了他的世界。
陳仰靠毅力和信念撐著才沒倒下,他給孫文軍香子慕使眼色,後者留下照顧弟弟,前者跟他去值班室。
陳仰走了幾步停住,回頭看喬小姐。
“我在樓梯口把風。”喬小姐把刀上的血抹在褲腿上麵。
陳仰點點頭,繼續走:“小文哥,狗肯定在這裡,找到它們了,老護士就會出來,到時候我們再看她有沒有彆的要求,儘量滿足她。”
身邊一直都沒回應,陳仰扭頭:“小文哥?”
孫文軍心不在焉:“有時候我就在想,我們這麼走下去是為的什麼?”
陳仰看著他臉上的駭人傷口,喉嚨裡的許多話都像是緊緊密密地纏著一層浸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往下墜落。
“阿景沒了,”孫文軍的鏡片碎了一塊,眼皮上有細小劃痕,他眼神迷茫,“你,子慕,我,我們有一天也會走他走的路,早晚的事,還不如早一點……”
“小文哥!”陳仰低吼著打斷孫文軍,嗓音裡帶著血氣。
孫文軍從一種裹著消極悲觀的平靜心態裡出來,笑了聲:“我就是隨口說說。”他對陳仰溫聲道,“走吧,去值班室。”
陳仰望著孫文軍寬闊挺拔的背影,想到他站在路邊送自己上出租車的畫麵,又記起在康複院見到的穿著白大褂的他,記起自己的排斥和抵觸,喉頭一哽,邁步跟了上去。
值班室跟外麵像兩個世界,這裡麵非常的乾淨整潔,空氣裡似乎還有淡淡的梔子花味道。
很顯然那群病人忌憚老護士,不敢靠近。
陳仰捂著滴血的斷臂咬牙吸氣,他的另一條手臂因為肩膀幾乎穿透的傷使不上多少力了,還能用的隻有雙腿和身軀,幸好他們已經來到了一樓,不然他要廢掉半條命。
陳仰對孫文軍投過去一個安撫的眼神,大家已經查到三條狗的名字,並且知道它們的喜好,他可以喊03。
隻不過他喊了好一會,喊得腦子都缺氧了,都沒見到03的一根毛。
“弄點吃的引吧。”陳仰說。
“01跟02都喜歡軟麵條配菜湯,我們弄不到,隻能從最小的03身上下手了。”孫文軍舔掉滴到嘴邊的血水,“需要麵包和牛奶。”
陳仰:“我哪個都沒。”
說完他還是抱著希望扒開了背包,結果看見裡麵有瓶奶。
“……我有奶。”陳仰把奶拿了出來。
孫文軍見陳仰手都在顫,他趕緊去接那瓶奶:“你平時往包裡揣一堆東西,吃吃喝喝的,沒想到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我也沒想到。”陳仰坐到椅子上,“現在還差麵包。”
孫文軍去找香子慕他們,他從香月的書包裡得到了一塊夾心小麵包,扣掉了中間的夾心部分。
這裡沒有東西泡牛奶麵包,孫文軍就把它們放在塑料袋上麵。
等03上鉤。
距離零點越來越近了。如果到了這個時間,老護士沒現身搖鈴,樓上的病人就會衝下來,陳仰他們死路一條。
不知過了多久,陳仰又一次咬舌尖提神的時候,他的餘光捕捉到了一團白。
隻是一眼陳仰就認出來了,是03!
“快抓住它!”幾乎是陳仰吼出去的那一瞬間,喬小姐就動作敏捷地朝著小狗撲了上去。她拿著刀,小白狗豎著渾身的白毛,嘴裡發出一串受驚的刺耳叫聲。
“汪!汪汪!!!”
喬小姐果斷棄刀,對它張開雙手,笑的和藹可親:“小寶貝,你看,我對你構不成威脅了。”
小白狗的尾巴還是豎著的,它往樓梯口跑,它這是要上樓。
然而陳仰他們決不能讓它上去。
否則他們又要麵對上麵的那群瘋病人,他們不確定那時候下來,隊伍裡的人會不會減少,大家是不是都還在。
陳仰幾人把小白狗圍住,想儘辦法跟它拉近距離。
“03,餓不餓?”陳仰把堆著牛奶麵包的塑料袋往它麵前送了送。
這裡的03和陳仰養的沒區彆,不同的是,它不會用那雙琥珀色的小眼睛盯著他。
現在的他們還不熟。
陳仰看向幾個隊友:“我想跟小狗單獨待一會。”
喬小姐繼續去樓梯口把風,香子慕背著渾渾噩噩的弟弟去值班室,孫文軍在大廳的屍體堆裡坐著。
.
陳仰跟03開始了一對一模式。
牛奶泡麵包很香,陳仰用手揮揮,那香味在這一小片地方的空氣裡散開。
03的尾巴晃了一下。
陳仰這時候就地躺下來,他的斷臂和肩膀都在流血,渾身上下籠罩著一層虛弱的氣息,毫無危險可言。
03的尾巴又晃了一下。
陳仰閉上了眼睛,猶如廢人一個。
不多時,陳仰的旁邊響起了他熟悉的聲音,小狗在舔牛奶。
陳仰睜開眼側過頭看著它,目光溫柔無害:“03。”
“汪!”
“你媽媽的事,我替我隊友跟你道歉。”陳仰說,“我知道道歉沒用,可是除了道歉,彆的我也做不了,你都看到了,我傷得挺重。況且我那個隊友已經沒了,不止他,我的很多隊友都沒了。”
陳仰發出了壓抑的哭聲。
03的毛茸茸小尾巴搖啊搖,它看看地上甜甜的牛奶麵包,看看痛哭的人類,腦袋揚起來:“嗷嗚……”
“我能抱抱你嗎?”陳仰視線模糊,半天說出這樣一句話。
陳仰真情實感,悲痛欲絕,可他依舊沒抱到他家03。
不但沒抱到,還被咬了一口。
那點疼對陳仰來說就跟撓癢癢似的,他儘心伺候03吃完牛奶麵包,趁它不注意摸了摸它的小腦袋,擼幾下毛,目送它消失在了大廳一處拐角。
“小仰仰,有進展沒?”守在樓梯口的喬小姐問道。
“不確定,等等看。”陳仰撫摸手背上的牙印,03將來會被重置後的阿景帶到虛假世界,送給武玉,再由他暫時照看,然後陪他從秋到冬,再到春天,最後送到了文青那。
陳仰掃視遍地屍首,不知道這裡是不是幻境,他沉沉地呼氣吸氣,腳步堅定地走向他的隊友們。
距離零點還有七分鐘的時候,小白狗回來了,嘴裡還叼著一個什麼東西。
那東西掉在了陳仰腳邊,他撿起來一看,那是一張紙。
像是從筆記上麵咬下來的,邊緣坑坑窪窪。
紙上是兩行字。
【老狗死了,小狗需要有個人照顧狗。】
【我年紀大了,要一個幫手,不勉強。】
“這是什麼意思?”香月不懂。
見沒有人回答自己,他直接看孫文軍。
“我們要有個人留下來,照顧狗,還得接替老護士的工作,每晚零點給病人喂藥。”孫文軍捏住沾著小狗唾液的碎紙。
香月瞪眼:“永遠留在這裡?”
“是。”孫文軍緩緩道。
大廳裡寂靜無聲,誰留下來?
任務的最後光頭包含禁忌,留下來的人必須自願,Ta要為病人著想,為狗著想,
不然就是觸犯禁忌,所有人都得死。
陳仰剛要開口,就聽到一個聲音說:“我留下吧。”
是香月。
陳仰的臉色變了又變,這場景在他的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因為香月後來就是B區的小護士,也是NPC之一。
“我留下。”香月重複了一遍。
香子慕終於反應了過來,她直接咬破了嘴唇,血珠往外滲:“你說什麼啊?香月!”
香月沒有躲避他姐的眼神,他直視過去:“姐,我想留下。”
“我不想往前走了,這裡挺不錯的,我從小到大老是生病,早就習慣了醫院的環境,習慣了這種有點陰暗的長廊和消毒水的氣味,而且我也很喜歡小動物,尤其是小狗,我想養,媽媽還不準我養呢……”香月的娃娃臉上沾了幾塊血跡,頭發上也有,但都不是他的血,他的眼睛又紅又腫,嘴唇抿直,眼神平靜。
“那你想過姐姐嗎?你停這,我怎麼辦?這是你的第一個任務,一切都才剛剛開始,現在你就要停?你就不能試著再往前走走嗎?”香子慕顫抖著不讓她衝動的推開孫文軍,她一把抓住弟弟,單手扇了他一下,又憤怒又恐慌,手指抖動,齒間都是血。
香月被扇的臉一偏,他眨眨眼,淚水往下掉:“姐,我害怕。”
“有我啊!”香子慕抓著弟弟的手收緊,語氣很輕地哄道,“我帶著你,還有仰哥跟孫大哥,我們一起,好不好,不要剛走就停,努努力啊,大家都在努力,路上多的是人陪你。”
香月哭著不停搖頭:“不要了,我不走了,我會成為你們的累贅。”他沒外傷。他知道自己的全須全尾是彆人用命護來的。
“我真的不行,我體質不好,膽子也小,平時隻是耍耍嘴上功夫,真刀真槍我就怕了,彆說殺人,我拿刀都抖……姐,你讓我停下吧。”香月驀地垂頭彎腰,擺出一個懇求的姿態。
香子慕身子一晃。
香月狠狠擦了擦眼睛,抬起頭揚聲道:“我心甘情願留下,你們放心!”
喬小姐從後麵扶住要昏倒的香子慕:“大家都會停,你弟弟隻是停在我們前麵一些而已。”
香子慕全身發抖,泣不成聲。
喬小姐一手拿著刀,一手給了她一個擁抱。
“嗚……啊啊啊!!!”香子慕痛苦地嚎啕大哭。
零點到來的那一刻,腐臭的陰風刮過,B區陷入死寂。
香子慕還在哭,喬小姐兩隻手抱著她,拍她後背。
陳仰眼前一陣陣發黑,即將暈過去,孫文軍撈著他。
香月的衣服變成了護士服。
陳仰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他看著小護士,小護士也在看他。
小護士對他微笑。
這一幕和康複院A區那時候重疊了。
陳仰眼裡的堅定變成恍惚,這是假的,還是真的?我呢?我是不是真的?
不要想了,不能想了,冷靜下來,陳仰大力錘擊自己的頭部,沒有用,他就死死摳進小臂的傷口裡麵,指甲摳住血肉。朝簡在等我,朝簡還在等我,他搖晃著左右張望,朝簡呢……朝簡呢……
“陳先生,你好。”背後忽然響起一道鄭重的腳步聲,伴隨著有些拘謹的聲音。
那聲音讓陳仰的靈魂一顫,他猛地轉身。
陽光在他眼前閃耀。
這裡不是康複院的B區大廳,香月不見了,堆積的屍體也不見了。
他在山裡,鳥語花香,有個身高腿長的少年穿過樹下,逆著細碎的光影向他走來。
陳仰維持著大力摳傷口的動作,直到他的指甲傳來要翻掉的信號,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小臂是完好的。
陳仰怔怔看著熟悉又陌生的高大少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
一個音節好像就已經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氣。
少年穿著簡單的白T恤跟黑色長褲,留著短短的清爽黑發,他微低頭看過來,眼神清亮明朗,臉上帶著乾淨陽光的笑容:“我姓朝,簡單的簡,第一次做任務,很高興認識你。”
陳仰在哭出來前抬起手臂擋住眼睛,沙啞道:“……我也很高興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