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燈(1 / 2)

身份證019 西西特 19156 字 8個月前

風吹過翠綠的樹梢,吹過少年介於青澀和成熟之間的明晰眉眼,吹向從未來回來的年輕男人,那陣風輕柔地鑽進他擋著眼睛的胳膊裡,吻上他潮濕滾燙的眼角。

男人在哭,少年在笑。

他們麵對著麵,中間隔著一個時空和無數條生命,無數人的希望和絕望。

“陳先生,你沒事吧?”朝簡擔憂地問道。

“沒事。”陳仰揉了揉眼睛,“太陽太曬了。”

“山裡是有些曬。”朝簡從背包裡拿出一瓶水遞過去,“你喝點水。”

陳仰看著少年眼中的善良和正直,愣了愣,手伸過去,接住了那瓶沾著他體溫的水:“多謝。”

他走過康複院B區那一步,身上的皮被扒掉了一層,鮮血淋漓,可現在他將一身皮肉翻裂的血口藏了起來,一同被他掩藏的還有悲傷和痛苦,他隻給少年看他的疲憊。

陳仰擰蓋瓶蓋,仰頭往嘴裡灌了幾口水,又疼又澀的嗓子得到了緩解,他餘光裡的小對象還彎著腰低頭看他,那張青春氣息濃鬱的輪廓每一寸都是這麼鮮明。

“這裡是幻境吧。”陳仰呢喃。

朝簡皺眉:“不是鬼打牆?”他抓抓頭發,“我以為是鬼打牆。”

陳仰看他皺眉的樣子,腦中是目前這個任務的相關記憶,不受他掌控地播放起來,二十個人,角色扮演,每一輪都會有個人當“護林員”,其他人是“盜賊”。

每輪沒有時長。休息時間是早中晚飯時間,分彆是早六,中十二,晚六,休息一小時。

順序是按照抓鬮決定的,充當“護林員”的任務者會以脖子上出現一條黑繩子開始,也以它的消失結束。下一個是同樣的步驟。

“盜賊”不能被“護林員”抓到。抓到就會被厲鬼剝皮吊在樹上,那厲鬼是曾經的護林員。

這是第一輪。

第一個“護林員”是新人任務者,她哭哭啼啼地閉上眼睛數數,數十下就開始抓人,剩下的所有任務者全部分散在山林裡麵。

當年他跟香子慕,孫文軍分開行動,他遇到了朝簡。

朝簡主動走向他,跟他搭話。

以上都是規則給他看的,不知道有沒有摻假,他現在病了,不正常了,就算是真的擺在他麵前,他都會疑神疑鬼。

這病是好不了的,路還要走。

“是鬼打牆。”陳仰放下了礦泉水瓶,垂眼將蓋子蓋上。

朝簡問道:“那要怎麼辦?”

陳仰有一瞬的晃神,這話太熟悉了,他經常說。

“鬼打牆的話……”朝簡踢了下腳邊的石頭子,“道家是咬破食指,對著正前方彈出血珠就可以了,我試了,沒用。”

陳仰抽抽嘴:“你還試了什麼?”

朝簡的眼神有點躲閃,臉上也浮現一抹很可疑的薄紅。

陳仰想不出朝簡乾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他投過去一個鼓勵的眼神。

朝簡捏著後頸偏頭,半晌才動了動抿直的唇角:“撒泡尿,朝著那個方向一直往前走。”

“……”陳仰扶住額頭。

“陳先生,我是不是你接觸的新人裡麵最蠢的一個。”朝簡低下黑色腦袋,悶悶道。

“新人沒有最蠢的,隻有更蠢,你不在那一行列裡麵,肯動腦子,勇於嘗試是好的。”陳仰想了想,又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誇讚的話,“你的知識麵還挺廣。”

“我平時無聊,會逛些冷門的論壇。”朝簡撇嘴,“綁了身份號進來這裡,我以為我看的那些能有用,結果發現都不行。”

“兩個世界運行的規則不同,一些東西不能通用,尤其是驅鬼方麵。”陳仰敏銳的感知能力讓他本能地凝起心神,“附近有屍體。”

朝簡猛地抬眼。

陳仰看向一處:“血腥味是從那個方向飄過來的。”他抓著礦泉水,大步踩進茂密的荊棘裡麵,“你跟著我。”

後麵沒動靜,陳仰回頭發現他的小對象愣在原地,瞳孔裡有他滄桑泣血的身影,和一片燦爛日光。

“小朝同學,跟上!”陳仰啞聲笑。

朝簡大步邁向陳仰。

屍體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孩,她是第一輪的“護林員”,現在她死了,身子趴在灌木叢裡,腦袋都碎了。

朝簡沉聲道:“人為的。”

陳仰看著眼皮底下的屍體:“是嗎?”

“嗯,如果是厲鬼殺的,她會被剝皮,不是這個死法。”朝簡確定道,“而且厲鬼也不殺‘護林員’,它隻殺‘盜賊’。”

“沒有了?”陳仰瞥瞥站在距離屍體幾步遠的少年。

朝簡的神情有幾分窘迫:“我看不出來彆的。”

陳仰想直接告訴他答案,從嘴裡出來的話卻是:“那是因為你站得不夠近,過來。”

朝簡躊躇不前。

陳仰看他:“怕啊?”

朝簡還沒點頭,就聽到陳仰來一句:“怕也要調查,在這裡大多時候都隻能靠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陳仰自己都沒反應過來。

“……哦。”朝簡從黑褲口袋裡拿出一把小刀,蹭出刀刃,他握住刀湊近屍體的腦袋,小心謹慎地檢查,“碎爛的傷口邊緣一圈有點怪。”

“那是被瘋狂吸|吮過的痕跡。”陳仰語出驚人。

朝簡一愣。

陳仰的視線落在他冷白的側臉上麵:“你吃過果凍嗎?豆腐腦?”

朝簡白T的領口上麵的喉結一滾。

陳仰走到朝簡身邊蹲下來,隨意扳過屍體血糊糊的腦袋:“有個人敲碎屍體的腦袋,湊過去把崩出來的腦漿吸走了。”

朝簡看向陳仰:“人還能那樣?”

“那就改一下,是怪物,人變成的怪物。”陳仰無意識地說笑,“看我乾什麼,我的眼裡沒有答案。”

朝簡蹭蹭鼻尖上的汗,對他展開尷尬又單純的笑容,還帶著點不太容易察覺的崇拜。

陳仰的嘴角壓了下去。

“不要瞎找瞎翻,先觀察。”陳仰望著朝簡撥動屍體四周的樹叢,脫口而出,“越是稀鬆平常的東西,越能帶給我們驚喜。”

說話的人呆住。

聽話的人眼睛黑黑亮亮,沒有絲毫陰鷙跟狂躁:“我知道了。”

陳仰垂眼:“嗯。”

曾經是我在牽著他走,後來換他牽我,他教我的,都是我教過他的。

這不是我早就知道的事了嗎?很早就清楚了啊,怎麼還這麼大反應,陳仰聽著胸腔裡咚咚咚的跳動聲,有短暫的頭暈目眩。

朝簡通過觀察發現幾片枯葉子上麵有血跡,他根據血跡找到一個土坑,看見了裡麵的血石塊,周圍還有淩亂的鞋印,以及一小塊掛在樹枝上麵的破布。

那布被朝簡拽下來,湊近打量。

“布很老舊,如果是很多年前來過這的人留下的,會有風吹日曬的痕跡,我稍微用點力就能搓爛,這個沒有爛,顯然是剛留下的,可是隊伍裡沒人穿這麼舊的布料,這不是我們的人。”朝簡麵色凝重。

“是啊。”陳仰點點頭,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裡,除了假扮的護林員跟盜賊,以及鬼護林員,還有一個東西混在裡麵。那是會用石頭把人腦袋砸碎,再把腦漿吸走的怪物。

“快走!”陳仰突然變色。

朝簡反應算快的了,但比不上陳仰,他在陳仰那麼說的時候,體內的警報並沒有響。

陳仰拽起朝簡就跑。朝簡的個子比他要高一截,被他拽得腰直不起來。

朝簡什麼都沒說,任由陳仰抓著他,兩人一起躲進了一個……棺材裡麵。

那棺材有一半嵌在山裡,一半露在山外,裡麵的屍骸沒什麼腐臭味,陳仰跪趴在裡麵,一隻手還緊緊抓著朝簡。

陳仰在心裡默數到4,一個身影出現了,那是個男人,他邊走邊搜尋什麼,脖子後麵拖著一條黑繩子。

第一輪的“護林員”死了,第二輪開始了。

男人是第二輪的“護林員”。

陳仰短促地吸口氣,二十人的順序都通過抓鬮排出來了,孫文軍是第十一個,香子慕排在十三,他是第十九個,而朝簡是第十八個,在他前麵。

陳仰壓下紛亂的思緒,他緊盯著還在不遠處沒走的“護林員”,對方轉過來,一張胡子茂密的臉。

那一瞬間,陳仰整個頭皮發麻,那“護林員”就是去年在公交車上碰到的,一直看他的大叔!

原來大叔是我隊友,曾經的隊友,陳仰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他半眯的雙眼徒然一睜,對方朝著棺材這邊走過來了!

陳仰屏住呼吸,下一刻他的眼皮就猛地一跳,不敢置信地轉過頭去看旁邊的人。

被他抓著的手臂想要抽離出去,他收力一扣。

朝簡想要用自己引開外麵的護林員,他這麼做,必死無疑。

陳仰用指間的力道回答他,不行!

朝簡不敢大力掙脫,隻能隱忍地克製著氣息聲,眼睜睜看著護林員靠近棺材。

“我們都要死,不如活一個。”朝簡用氣聲說。

陳仰不回應,他隻是用儘全力扣著朝簡,閉氣,心跳的頻率也不斷被他放慢,漸漸沒了。

朝簡很聰明,他發覺到了陳仰的變化,就有樣學樣,也開始控製自己的心跳跟呼吸。

棺材裡麵像是沒有活人的氣息一般。

“護林員”走到棺材前,半蹲著往裡看,棺材裡很黑,死氣沉沉。

“沒有……”他的精神不太好,自言自語了句就轉過身。

把朝簡護在身下的陳仰聽見了大叔變得粗重的呼吸,他像是發現了什麼,突然朝著九點鐘方向竄跑。

緊接著,那個方向傳來了一聲驚恐的尖叫,夾雜著不屬於大叔的蒼老聲音:“抓到你了。”

風吹進棺材裡,裹挾著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

那個被抓到的“盜賊”任務者皮沒了,血|肉|模糊地吊在一棵杉樹下麵。

陳仰撐著朝簡的肩膀,眉心緊擰,鬼打牆等於豬圈,他們是被圈在裡麵的豬,如果出不去,都會被一個個抓到,殺死。

“鬼打牆怎麼破?”朝簡也想到了這一層。

“不慌。”陳仰的音量很小,“一會我帶你出去。”

朝簡沒出聲,過了會,他才開口:“陳先生,你能起來點嗎?”

陳仰:“嗯?”

“壓到你了?我不重……”陳仰沒說完就爬起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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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陳仰將朝簡帶出鬼打牆,背靠大樹喘氣,他一步一步走向終點,每走一步都受一層折磨,不知道他從審核任務結束到現在真正過了多長時間,精氣神太虛了。

朝簡在道謝,要是換個人,這個狀態的陳仰會敷衍地擺擺手……

“沒有幫你,我也要保命。”陳仰安撫把他當救命恩人的少年,笑笑。

朝簡看到他笑,也跟著笑,有點傻。

陳仰忽然說:“你往前跑。”

朝簡麵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又過來了?”

“不是,”陳仰說,“你先跑。”他又說,“就跑一段路。”這補充裡麵帶著苦澀的期望。

我忘記了奔跑的你是什麼樣子,剛才隻顧著逃命沒注意,現在我想看看。

朝簡不明所以,但他還是跑了一段,停下來回頭看陳仰,那意思是說,可以了嗎,不可以我再跑。

陳仰閉了閉眼睛,對他招手。

少年跑回來,陽光灑在他烏黑柔軟的發頂與線條平整的肩頭,風把他的額前發絲吹起來,露出他飽滿的額頭和深刻的眉骨。

他乾乾淨淨,一身明亮地跑到了陳仰身前。

“陳先生,你嘴巴流血了。”朝簡驚道。

“沒事。”陳仰舔掉下唇傷口上麵的血跡,不在意道,“乾的。”他想喝水的時候,才發現水丟在棺材裡麵了。

朝簡把背包拿下來,又背上,他看看四周:“你等我會。”陳仰站在野草叢裡,望著那道熟悉的身影離他越來越遠,他眨了下乾澀的眼睛,喉間溢出壓抑的哽咽。

不一會,朝簡捧回來一把野果:“水沒了,我摘了這些果子,都是沒毒的。”末了又說。“我懂一些野外求生的知識,不會弄錯。”

陳仰伸手,少年捧著野果往旁邊偏了偏,他一臉茫然。

“紅的澀,你彆吃那個,你吃黃的,黃的甜。”朝簡認真道,“我擦過了,你可以直接吃。”

“這樣啊。”陳仰拿了個黃的小果子放進口中,清甜的汁水在他唇齒間散開,他笑著說,“很甜。”

朝簡低眉吃起紅果子,太澀了,他不怎麼嚼,幾口一個。

陳仰抬起頭看著蔚藍天空,到底誰先喜歡的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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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十二點,遊戲暫停。

還活著十四人聚集到了一起,一個個都是渾身濕透,臉色煞白。

陳仰走到兩個老搭檔那裡,壓下激烈翻湧的情緒:“子慕,小文哥。”

這一站的他們不會知道,他剛從什麼樣的環境裡出來。

孫文軍上下打量陳仰,確定他沒受皮外傷才鬆口氣:“還好吧?”

“還好。”陳仰問道,“你們呢?”

“我躲的地方比較安全,沒有哪個‘護林員’路過。”香子慕得意道,“你們下午要不要跟著我。”

“你自己躲,人多容易暴露。”孫文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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