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酒滴滴入體, 醇厚的香氣縈繞不散。
泰安酒意上頭,滿麵通紅地捂住胸口。
小太子逐漸從咳嗽中恢複過來, 心口濕涼,也後知後覺地捂住自己的胸口。
滿廳賓客笑夠之後, 大司馬高舉手掌拍在小太子背後, 又指使侍女送來巾帕, 假惺惺地關懷:“殿下可還好?”
小太子不示弱,眼眶通紅啞著嗓子說:“...大司馬這酒甚好, 甚好。”
侍女再行滿上,小太子毫不猶豫舉杯落肚。接連幾杯都是如此,再有人前來敬酒,小太子扶著桌子緩緩起身,身軀搖晃, 像不勝酒力。
可他握杯的手穩如泰山,再也沒有灑過半滴洛酒打濕衣襟。
“泰安,你沒事嗎?”他瞅準空隙掩住口,擔憂地低頭詢問。
泰安比他還要憂慮, 連忙反問:“小太子, 你沒事嗎?”
可其實他們肉貼肉, 又怎會不知彼此狼狽的現狀?寧願冒著風險也要問出口, 說到底不過是憂心掛懷過了頭。
酒過三巡, 小太子欲起身告辭, 卻被大司馬死死按在座位上。
大司馬今夜意氣風發, 有人敬酒便來者不拒, 著實飲得多了些,此時喝得吐字不清,大著舌頭道:“殿下尚未嘗過我府上廚子的絕活,這般告辭豈不是老夫招待不周?”
大司馬扭頭吩咐家仆上菜,小太子心頭咯噔一聲,情知此劫怕是難逃。
陳家武將出身,大司馬體魄健碩,年輕時行軍打仗餐風露宿茹毛飲血,如今年齡雖見長,習慣卻未曾更改,仍以生食牛肉生飲鹿血為榮。
大司馬府上有一名廚,做得一道生牛犢肉,因鮮嫩多汁極為可口而名滿長安。
宮中若有筵席,大司馬總會遣人送來一道府中名廚所製的生牛犢肉。葵口白釉刻花盤中,密密碼了一整碟薄如蟬翼的嫩牛肉。鮮紅色的血汁順著花枝刻痕的脈絡溢出,仿佛紅梅綻放在皚皚白雪上,有種妖異的美感。
皇後娘娘不動聲色地夾起薄薄的一片,放入口中慢條斯理地嚼咽。
而他身旁的皇帝卻對著血淋淋的那片牛肉坐立難安,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善解人意的皇後替皇帝解圍,用袖子做遮擋,將滾燙的茶水灑在牛肉之上。薄如蟬翼的肉片被燙至半熟,正好方便皇帝入口。
當日,小太子桌上也有這樣的一盤生牛肉,可他麵前茶水早已涼透,無人前來替換,隻能沉默著抬起眼,看著高座上的父皇對著體貼入微的皇後,報以感激的一笑。
今日大司馬府上設宴,父皇不願親自赴宴,多少也與筵席上血腥的菜色有關。
小太子輕輕一歎,捏緊手中的筷子,已是做好了生食牛肉的準備。
可是,小太子卻壓根沒有預料到,大司馬壽宴上的最後一道菜,並不是一盤沁著鮮血的生牛肉。
而是一頭活蹦亂跳的小牛犢。
那牛犢尚在吃奶,兩月左右大小,紅褐色的皮毛油光水滑,跟在一位袒胸露乳的彪形大漢身後,怯懦地哞哞直叫。
花廳正中,主桌之前立了碗口粗的一根立柱。那大漢將牛犢拴在立柱之上,衝主桌上的大司馬躬身拜下,又從身後拎出一隻黑漆小桶。
小太子尚在愣怔之中,下一秒鐘,不待他反應過來,那彪形大漢猛地將水桶提起,嘩地一下衝那牛犢的後股澆去。
是滾水。
小牛犢厲聲哀嚎,拚命掙紮。大漢一手按住牛犢的後脊,另一手中捏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手起刀落,眨眼之間便從牛犢兩股間削下拳頭大的兩團嫩肉。
鮮血四濺,夾雜著牛犢的哀嚎和席間一片喝彩叫好。那削下來的嫩股肉,眨眼之間便被大漢片成數十幾可透光的薄肉片。
牛犢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肉被放入一隻隻白釉瓷盤中,掙紮的力道逐漸減弱,圓鈴一般的牛眼中,滾落滴滴豆大的淚水。
小太子將那淚水看得分明,喉頭艱澀無比,胃中翻波滾浪般難受,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卻仿佛沒有半點用處。
牛肉上盤,被端至他的麵前。
大司馬言笑晏晏地玩笑著,眼神卻不曾離開小太子握著筷子的手,虎視眈眈。
“殿下嘗嘗我府中廚子手藝如何?”大司馬輕笑著開口。
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小太子咬緊牙關,拚命回憶逝去母親的音容笑貌。大仇尚未得報,他,不能衝動。
胸口感到了輕微的蠕動,是泰安一個勁兒地提醒他,萬萬不能此時沉不住氣。
小太子提起筷子,夾起一片透著血絲的生牛肉,緩緩往口中送。
“且慢!”大司馬製住小太子,恍然大悟般地拍了下前額,“險些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