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數以萬計的突厥兵將從天而降, 千軍萬馬在耳畔奔騰而過。
不久之前,賀、張二將加諸給陳繼良的迷茫和驚惶,就在此刻一絲不差地還給了他二人。
好在賀嚴壽到底曾多次隨軍, 經驗豐富,轉瞬之間調整好心態,眯起眼睛朝營帳外走去。
“突厥得了陳繼良尚不滿足, 定是為了糧草而來。”電光火石間,賀嚴壽已將形勢在心中分析透徹,“可他就算將麾下輕騎兩千人全帶了來, 也斷然吃不下這許多的糧草。”
吃不下去,就隻能毀掉。
張水武臉色一凜,不待賀嚴壽再說下去便已明白, 揚起聲音衝身邊的親衛吼道:“傳令下去,我親領一萬人馬,備沙備水隨時準備救火。”
“突厥此來, 是為了燒我糧草!”
糧草營前本就有輜重部隊,又有一萬護糧軍,全副武裝枕戈待旦, 以盾牌在前列陣,長矛長/槍均已備好,隻等突厥軍隊攻入。
賀嚴壽與張水武兵分兩路, 大部軍馬由賀嚴壽和六位軍曹帶領, 趕赴糧草營支援。
而張水武親領一萬步兵, 卻是小跑著朝營外的水源處趕去。
突厥人夜間以輕騎兵突襲, 燕軍弓/弩/手視力受限,難以發揮最大的作用,列隊的步兵雖能護衛糧草,但若是突厥以火石飛攻,當真燃著一星半點,後果則不堪設想。
張水武如烈火烹油,急得滿頭大汗。他手下精兵萬人,此時十人列隊排成一排,卸下手中長/槍盾牌,人人手中皆持水桶傳遞,一個接一個地,從水源處接來一桶桶清水朝軍營中傳遞。
張水武坐在馬匹上親自指揮,由隊頭來回跑至隊尾,不時嘶吼催促。
夜色中,上萬步兵放下手中的武器,沉默地搬運著一桶桶清水。
月光照拂在張郎將鐵衣甲胄上,反射出粼粼光芒。三月的夜風將他頭盔上的紅纓吹起,在一片黑色的沙土上更顯得分明。
再沒有比這更明顯不過的靶子了。
也再沒有比現在更完美的時機了。
軍人的本能,讓張水武在生死的那一刹那回過頭來,緊緊地盯著眼前那隻直奔他而來的離弦飛箭。
影隨流水急,光帶落星飛。
他明白了一切,卻已然來不及了。
那飛箭擦著他臉頰衝了過去,速度之快,仿若一記重拳狠狠擊中他的麵龐。
張水武砰地一下自馬上摔下,狠狠地栽倒在地。
親衛一片驚呼,紛紛下馬湊到他的身邊將他扶起。
主帥被誅,而那一萬排成長列的步兵,手無寸鐵又未能列陣禦敵,在百餘名身著軟甲的重騎兵衝擊之下奔逃潰散,隻能如田地中的瓜菜一樣任人砍殺。
潰敗的人群朝著軍營柵門狂奔,震天的腳步和紛亂的奔逃聲組成層層聲浪,一時間讓營內的賀嚴壽分不清楚敵我,誤以為是突厥輕騎終於襲來。
原本胸有成竹的賀嚴壽心中不斷打鼓。
突厥哥舒海部下不過兩千輕騎,怎會有這般壯大的聲勢?還直直從營外奔來?
莫非他們的目的並非糧草營,而是集結了上萬大軍,為了將七萬燕軍一並絞殺?
夜風淩冽,營外的喧囂越演越烈,賀嚴壽緊咬牙關,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著曹參領兩萬人,營前列陣。”
本是鐵桶一塊的七萬精兵駐守的軍營,卻在這短短的一個時辰之中四分五裂。
人人惶恐,人人皆處在危險之中。
而此時,從馬上跌落的張水武卻眼睜睜看著百餘位身披黑色鎖子甲的蒙麵騎兵步步逼近。
他們人人胯/下一匹高頭大馬,腳踩精鋼馬鐙,黑色的鎖子甲由頭罩至大腿,隻露出兩隻眼睛。
他們訓練有素,動作齊整劃一,在夜色中推進得悄無聲息,仿佛從天而降的神兵鬼魅,潛行在他的身邊。
四散奔逃的兵丁,他們並不在意,反倒像是直到他的身份一般,直勾勾衝著他來。
待那隊兵馬走近之後,張水武才發現為首的那人身材瘦削矮小,倒像是…未長成的半大孩子。
張水武倒抽一口冷氣,喃喃道:“是你!”
為首的那人輕輕掀開麵前的罩盔,居高臨下看著他。
正是太子盧睿。
他身後百餘位東宮率衛,人人身上皆是添了軟墊的鎖子甲,身下皆是配了精鋼馬鐙和高橋鞍的草原駿馬。
那一車車京中運來的沉重“金銀”,從不是太子寵妾而購置的珍貴配飾,而是一件件輕薄又堅硬的鎖子甲。
騎兵身著甲胄,再不畏懼普通刀劍劈砍,以一當十所向披靡,正是太子精兵製勝的法寶。
而太子扣下的三百匹戰馬,他每晚深夜徘徊於馬場中,又何嘗隻是為了討美人一笑?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張水武和賀嚴壽派數十軍將做一出好戲,誘陳繼良逃出軍營,卻被小太子依樣畫葫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竟也炮製了這般相似的一出好戲,誘他張水武離開軍營!
張水武終於明白太子盧睿扮豬吃老虎的一切。可他棋差一著,如今任人魚肉,隻能匍匐在地上祈求。
太子卻沒有半點放過他的意思。
“本王倒真的從未想過,張郎將竟有這等通敵叛國的本事。”太子薄唇輕啟,冷冷嘲諷,輕輕抽出腰間的長劍,順著張水武的下巴挪至他的嘴唇上。
“你一口白牙不說人話,隻知出言不遜,還留它作甚?”太子神色晦暗,語意中滿滿皆是壓抑不住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