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容依稀熟悉, 像是他曾經千百次如今時今日這般看過。
仿若隻要再一眼,就永遠也挪不開視線。
哥舒海低下頭, 輕聲說:“…便是現在我想應你,也撤不了兵了。”
泰安詫異抬頭:“為何?”
他背著雙手站起身,眼睛眯起,望著不遠處的城牆, 說:“燕國太子……來了。”
定州城破不過數日,便再次被圍。
這一次, 守城的是突厥人, 攻城的卻是燕軍。
守將和攻兵顛倒,血戰卻依然如舊。
哥舒海大踏步地往前走, 緊緊抓著泰安的手腕。
她像是掛在他手臂上, 拚了命地掙紮著, 拚了命地將他往回拽:“彆去!你彆去!現在撤軍還來得及,一旦兩軍交戰便再也沒有回頭路了。你已經鑄成一次大錯,不要再錯第二次。”
她一直沉浸在與他重逢的喜悅中, 若有若無地忽略了兩人如今敵對的現狀。
可是再柔情的相遇,都逃不過家國情懷被血淋淋撕開的那一刻。
一句句老友般的恬言柔舌,不過是他們一廂情願的自我欺騙。
“我鑄成大錯?我有什麼錯?”哥舒海亦是壓抑著怒火,低吼道,“我生在突厥,由大汗阿咄苾撫養長大, 理該一腔熱血報效國家。突厥風惡水寒, 每逢冬季若有風雪牲畜大批死亡, 我薛延陀部族人便要挨饑忍惡。”
“南地水草豐美,你們背靠洛水漢河,一年可種三季稻米,人人生活富庶,何須忍耐風沙侵襲之苦?”他憤憤不平,“我為我族人謀取福利,何錯之有?我為我的兄弟姊妹浴血奮戰,何錯之有?”
泰安怔怔地看著他。
命運…是不是一個這般捉弄人的小玩意?
三十年前,他是大燕東宮率衛,拚死護衛家國社稷,與李氏逆賊血戰至最後一刻。
是她對不住他。是她、她的兄長、她的父皇的天真和懵懂對不住他。
是她的大燕對不住他。
而他心懷怨憤轉世投胎,成為了突厥名將,在這一世有了為上一世的自己複仇的力量。
諷刺嗎?再諷刺不過了。
每一條因她而消亡的生命,是不是都會從命運的輪回中討還欠債,而為之付出代價的,
死亡即是永恒,是轉世一萬次也無解的永恒。
哥舒海已經不是阿蠻。
而她卻仍然是大燕朝的公主。還是那個她。
泰安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既然如此,你便帶我上城牆督戰,如何?”她眸光水亮,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不是太子的寵姬嗎?你帶我上城牆,把我綁起來威脅他逼他退兵,一切便可真相大明。”
她生身為鬼,又有何懼?既然敢在秦相英麵前躍下一次,就敢在十萬大軍之前再躍一次。
她語帶挑釁,字字句句已是將他視為仇敵。
哥舒海心中憋悶,揚起眉毛賭氣道:“你當我不敢?”
他冷冷看著她,招手叫侍女過來:“你來,給她好好搜個身。匕首□□發簪衣帶儘數給我仔細查看,若有一件不該有的,唯你是問。”
他猜到她心存殉城死誌,被她對太子的忠心氣得五內俱焚,口不擇言。
泰安掙紮,意欲反抗。
哥舒海卻冷了臉:“你若不配合侍女,我便親自來搜你的身。”
她住了手。
她與他初見時毫無保留的信任,在兩軍對壘之前,被撕碎成一縷縷的碎絮飄散在風間。
泰安靜靜地坐在東廂房中。房門落了鎖,有人看管在門前。
她看著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的縫隙灑了進來,又漸漸消失不見。
入夜了。
戰鼓赫赫,金鑼震天。火焰順著長而又長的雲梯,自上往下熊熊燃起,像一條巨型的火龍。
太子的麵容,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格外的陌生,像日頭尚未落下,灑滿了夕陽餘暉。
而她藏在他懷中的元神,感受到了那灼熱的溫度。
淬了火的金箭從他的身側擦過,而他拚了命地朝前衝去,仿佛不知疼痛。
“你流血了…”泰安喃喃道,“停下來,讓軍醫替你看看啊。”
鮮血順著鐵甲,浸透了她的《聖祖訓》;而她的元神藏匿其中,卻像是飲血的毒蛇一般拚命地從血中萃取力量,感受到了從來未有過的強大。
“彆這麼拚…”她淚盈於睫,“護著自己。我是鬼呀…怎麼會有事?”
她在他身邊,卻從未有一刻被當成無堅不摧的鬼怪來利用和對待。
李將軍心驚膽戰地跟在太子的身邊,瞅準間隙苦勸:“殿下,定州之戰絕非一日之役。今日合該保全自己,圍城再戰。”
神勇如哥舒海,不也是圍城兩月苦施詭計,才攻破定州?
如今太子拚命的架勢,卻像是恨不能一夜之間破城一般。
太子不該是這樣不理智的人。